故事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本班女生的八卦吧：喂喂，看見了嗎，就是他。

溫冉順著聲音看過去，看到了正從門口經過的燕肅偉。這么多年以后再想起那天，天空很藍，陽光正好，陽光里經過的燕肅偉毛茸茸的。

是的，溫冉一直用這個詞形容燕肅偉—毛茸茸。我跟溫冉認識17年，她喜歡了燕肅偉10年？6年？還是多久？我說不清楚。她身邊基本就沒斷過男朋友，每一段關系都斷斷續續分分合合，最終也都是鬧得天崩地裂大家老死不相往來。我從她嘴里聽到過最難聽的話，看著她干過最難堪的事，她不是只對燕肅偉溫柔，也不是只為燕肅偉撒潑，所以我也分不清她到底喜不喜歡燕肅偉，喜歡他多深。

不對，是愛。燕肅偉是除了家人以外，唯一一個讓溫冉用“愛”定義的男人。

天秤座的她猶豫糾結搖擺不定，這小半輩子她能確定的事情不超過十件：我是女的。我是爸媽的孩子。我餓了。我渴了。我喘不過氣來了。我愛燕肅偉。

15年的圣誕節，我在加班，為了年終企劃稿撓的頭皮都蛻了三層，正焦頭爛額的時候溫冉打來了電話：熊。開門。姐妹來陪你個加班狗過圣誕了。我裹上大衣下樓，隔著老遠都能聞到她身上的酒氣。“你大爺，就沒有一個圣誕節你是不喝酒過來的。”當然，溫冉的酒量放倒兩個大老爺們妥妥的。“熊，這是第幾個圣誕節了？” “第12個。但是你三年前跟我說過你不再聯系他了。”“愿賭服輸。愿賭 可以不服輸嗎…”

也邪了，這十幾年的圣誕節都是我們倆過的，所有的西洋節日里最喜歡圣誕節，辦公桌上的電子鬧鐘和小掛歷都指在了12月25號，桌子上的小擺件不是圣誕樹就是小麋鹿。我也喜歡被牽著手在擁擠的人流里橫沖直撞，抱著毛毛熊或者玫瑰花為身邊的那個人送上笑容，隨大流的俗氣，卻也在心底開出喜悅的小花。可是呢，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總是能把圣誕節給單出來，每年的圣誕節也成了這倆女人的固定約會日。確切的說，是祭奠日，紀念我們兵荒馬亂的青春。

這個詞造的太好了，兵荒馬亂。

怎么形容溫冉呢，用她自己經常掛在嘴邊的古人前輩的說法，她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那種姑娘，現代一點的說法呢，叫矯情，直白一點呢，叫 作。除了燕肅偉，其他追求者在她這受的折磨完全就是一部血淚史，我總覺得她不能在燕肅偉那里使的小性子全都用在了這些無辜小伙子身上，怒刷存在感。可我心里也明白她這是在折騰自己呢，總以為只要把自己折騰的夠慘，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能回頭看自己一眼。跟她的愛不得不一樣，我是愛無能，不喜歡自己，也對別人的喜歡無能為力。所以總是清清淡淡，身邊的位子只有溫冉了。

畢竟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四舍五入的話我們倆也都30了，大家都過了為愛情哭天搶地的年紀，社會里摸爬滾打的這些年，我們都學會了把自己武裝成精致的女人。淡妝，長發，紅唇，短裙，得體的舉止和淺笑，就連喜歡和厭惡都很淡。工作一年之后，溫冉再也沒有因為誰喝醉到失態過。而那最后一次驚動到警察和記者的失態，不用想也知道為了燕肅偉。我死命抱著溫冉的頭，不想讓記者拍到她的臉，場面混亂的我也顧不得是自己人還是旁人，只要有靠近的張嘴就咬，直到燕肅偉出現，用大衣裹住我們倆離開，像披甲而來的大圣。所有的事情在那晚戛然而止，好事的記者三分鐘熱度過了之后也沒有再堵我家門口，而溫冉，在那之后整整三年的時間里，再也沒有當著我的面提起過燕肅偉。

這三年的時間里她頻繁的戀愛分手相親再戀愛再分手，每一個男朋友都像他。

溫冉晃悠著吃光了我辦公室里所有能吃的零食之后，開始對我的企劃稿指手畫腳，然后靠在旁邊的位子上閉目養神兼指手畫腳，空氣里是淡淡的酒香。“熊，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別打斷我，聽著就好。”我給她披了件衣服，“說吧，你說完了我再點評。”

“有個很有才氣的男生，美院畢業之后去了一家游戲公司，是自己喜歡的專業和方向，可是他太嫩了，玩不過那些老狐貍，自己的創意老是被剽竊，性格不討喜也總融不進他們的圈子里去，但是他長得好呀，吸引到他們的女總監了，女總監慢慢的注意到他，一來二去的，他們就在一起了。男生在公司被孤立的更厲害了，但也沒人敢再排擠他，最起碼面兒上沒有。去年，女總監跟老公離婚了，男生跟家里鬧翻了。今年，他們要結婚了，說想要個猴寶寶，可能還會再要個豬寶寶。” “這他媽什么破故事，真沒勁。” “誰跟你說有勁了，又不是電視劇，要這么帶勁干嘛。你說，他們能要上猴寶寶嗎，再怎么順利也得是個猴尾巴了吧...呸，孩子是無辜的，我說這個干啥。你的點評呢，我聽聽。”“點評沒有，這么沒勁的故事也就你講的下去。不加班了，真他媽的煩，上街吧，咱倆過節去！”

我當然知道這個故事里的男生是誰，也能想象溫冉心里空落落的難受。沒想到的是，有一天，溫冉能這么云淡風輕的跟我說起燕肅偉，像個旁觀者，在講別人的故事。

圣誕節氛圍太濃，大街小巷紅紅火火恍恍惚惚，就差逮著身邊的人點頭鞠躬說恭喜發財了。溫冉送給我一大束百合花，一個超大的毛毛熊，一個穿著婚紗的SD娃娃，一對穿著婚紗禮服的蒙奇奇，一對穿婚紗禮服的泰迪熊，一對穿著婚紗禮服的不知道叫什么的娃娃...她一邊付錢一邊擦眼睛一邊跟服務員說:你們這用的什么香水啊，不行啊，辣眼睛。我一聲不吭的跟在她后面，不爭氣的淚流滿面，我騰不出手來找紙巾，又舍不得把鼻涕眼淚擦在這么貴的泰迪熊胳膊上，就任著它流，直到溫冉發現，踹了我一腳說:臭傻逼。

高中的時候，溫冉從畫室里偷過燕肅偉的水粉畫，斥巨資裱好掛在臥室里。燕肅偉因為沒找到這張畫，被老師認定沒交就是沒畫，罰打掃畫室一周。

高中時候學校不會請專職模特，大家就輪流做模特畫速寫和素描練習，燕肅偉畫的每一張溫冉，都被她帶回去仔細收藏。

燕肅偉為溫冉跟別人動過手，被打的眼睛烏紫一大片。

那時候的手機還沒有太大的內存，溫冉就按照日期抄下他們的每一條短信之后再刪除。

溫冉這么手笨和沒耐心的人，竟然疊了9999顆星星，每顆星星里面，都有一句寫給燕肅偉的話。每。顆。

燕肅偉刻過一個小木頭人，是溫冉，但是誰都不知道他藏在哪了。

溫冉和燕肅偉在畫室里打鬧，打碎了一溜石膏像，老師罰他們每人畫50張速寫，倆人對著彼此，在畫室里呆了一整天，把我的速寫作業也畫出來了。

溫冉為逃避化學考試翹課，燕肅偉以為她心情不好跑出去找她也翹課了，然后倆人被罰站了一整個晚自習。

燕肅偉有個寶貝到不行的模型，誰借都是那句:我連溫冉都不給能給你嗎。

燕肅偉覺得尷尬或者害羞的時候，都會摸著鼻子干咳一聲，這個習慣溫冉學了下來一直到現在。

但是畢業之后溫冉再也沒有動過畫筆。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的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倉央嘉措的這首詩，是溫冉念給我聽的，在魯美校門口。溫冉還說：有一種距離，是就算我聽他喜歡的歌，看他愛看的書，走他走過的每個地方每條路，都沒辦法靠近他一丁點。

我們在校園里晃著，走過教學樓，美術館，食堂，宿舍區。溫冉少見的卸了濃妝，散開頭發，簡單的長裙襯衫白色帆布鞋。“熊，如果我還是當年那樣干凈的模樣，他會喜歡我嗎？” “別蠢了，他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喜歡你的話。” “可是他也沒說討厭我呀。”你看，愛情可以讓一個女人的念念不忘卑微到這種地步。沒人給你希望都能自己造出來。

溫冉是在高考之后的散伙飯上表白的，那天燕肅偉沒去，溫冉打電話給他：“你為什么沒來，我今天打扮的這么漂亮你為什么不來，我今天是要跟你表白的，你不說沒關系，我來說，我喜歡你，你知道的我喜歡你……”我不知道電話那頭的燕肅偉說了什么，這是溫冉唯一沒跟我說過的小秘密。我只記得那天站在窗邊的溫冉，逆光下的輪廓美得不像話。有我羨慕到嫉妒的勇敢。

我提前退場了，有班主任在的散伙飯本來就無趣的很。我在校園里一圈圈的走著，耳機里放著張信哲的歌。我跟溫冉最喜歡張信哲。想不到吧，這么火樹銀花的女人，最喜歡的竟然是張信哲。我在旗桿下看見燕肅偉的時候，耳機里正唱著信仰“如果當時吻你當時抱你?也許結局難講。我那么多遺憾那么多期盼你知道嗎。”他抬頭看到我，笑了這么一下，然后哭了。莫名其妙。

我神煩燕肅偉，在我的價值觀里他簡直就是個渣渣，純的。他從沒說過喜歡溫冉，卻也一直在做曖昧不清的事，說著曖昧甜膩的話。大學的時候他們認真的在一起過，最起碼溫冉是這么認為的，但是有一次 他們爭吵冷戰之后的第二個星期，燕肅偉就在校內空間里發了他跟另外一個女生依偎在一起的照片。溫冉看到后摔碎了桌子上能拿到的所有杯子，然后坐上當晚的火車飛奔過去。第三天早上，那張照片就被刪了，隔了幾天溫冉笑盈盈的出現在我面前，說 “陪我買點東西去吧，摔壞了人家的東西要賠的。”可是，溫冉出現在我面前的次數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瘦，原本可愛的鵝蛋臉瘦的整個臉頰凹進去，顯得那么疏離刻薄。那時候，我們才剛剛大二開學。溫冉說，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喜歡對方。

溫冉也有過別的刻骨銘心，在和張雨的愛里，被傷的痛不欲生。當時已有女友的燕肅偉只要有時間就約溫冉一起玩，希望能分散她的痛苦。看到燕肅偉對溫冉用心之細，他的女友很吃醋，兩人經常爭執。溫冉怕影響他們關系，慢慢疏遠了燕肅偉。后來，燕肅偉和女友分手時，溫冉又有了新的男友。

命運，就是這樣陰差陽錯。

溫冉曾經說過，她這輩子最遙遠的距離，很有可能是溫冉成了燕太太，丈夫卻不是燕肅偉，但在她心里，對方早已是超越了愛情的存在，她對燕肅偉之間的愛是第四類感情，以朋友的身份關懷著，不占有，不分手，用另一種方式相守，也許這才算永遠。

放屁。你心心念念的永遠，不過是你意淫給自己的故事結局。這個故事里你是唯一的演員，用自己的心甘情愿，演自己的悲歡離合。人家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氣洋洋，偶爾閑的難受了回頭勾搭你一下 你的世界就狂風暴雨了。萬物真是相生相克。燕肅偉就是那個克你克的死死的人。

面對燕肅偉的時候我總是惡毒的，用最壞的惡意揣測他的所有言行。哦。我這個人本就是惡毒的。只不過對燕肅偉格外惡毒。

大二那年，溫冉下定決心要斬斷燕肅偉這根情絲的時候自己跑出去喝了頓酒，倒霉的進了一家黑店喝了假酒，酒精中毒躺在醫院里不省人事。我嚇壞了，給燕肅偉打電話讓他來看看溫冉，可他卻說，讓她折騰，折騰完了就好了。

恩。你死了也能好了。王八蛋。

抱著一大堆婚紗娃娃回家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了。我幫溫冉卸妝的時候她說：“熊，咱倆也洋氣一把，去國外領個證，咱倆就這么過吧。大家知根知底，你也不用擔心我媽是惡婆婆，我也不用擔心老丈人難伺候。” “我是不介意啊，反正你掙得多，養得起我。” “但是孩子不能跟你姓，熊，一點都不小鳥依人。我要我的女兒溫柔可愛，永遠在靠譜的懷抱里小鳥依人。” “好，孩子跟你姓，就叫溫暖，那人給不了你的溫暖，這孩子給你。”溫冉睜著大眼睛，眼淚留個不停，眉頭卻皺都不皺一下。安靜的嚇人。

對了，我是不是沒說三年前溫冉的那次醉酒失態是為什么。那年，燕肅偉被女人騙了，卷走了家里留給他買婚房的錢。他出現在溫冉面前，說，還是你好，最起碼你真心對我，不會離開。浪子回頭哎，堪比中彩票大獎的喜悅，溫冉被沖昏了頭，獻了身獻了卡獻了存款密碼。第二天早上溫冉醒了之后發現，枕邊已經空空，不見了燕肅偉身影。

這事我最近才知道。媽的，我竟然還覺得他來解救我們的時候英勇的像齊天大圣。真是要給大圣跪下道歉三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