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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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當時初見,舉案齊眉意難平;別后迢遞,千山暮雪人只影。

大約是正統十二年間的事了。皇帝敕命天下學院考取附學生員,以儲天下之英才,擴建太學,以免有滄海遺珠之憾。宋延之作為廩善生,本欲赴京趕考。當他背著行囊回望向那座蒼茫黃沙上的城池時,眼中流露出一種復雜的情感。剛滿四歲歲的兒子,被妻子抱在懷里。純真的眼神里充滿了疑惑:“爹爹,我們去哪里,什么時候回家?”

他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這一年,沙洲衛被廢棄,他成了無根的流民。以及他們,曾經的沙洲子民組成浩浩蕩蕩的逃難隊伍舉家遷往千里之外的清平、博平二縣。

在無星無月的夜里,一條長路分散著星星落落的篝火。宋延之費力地嚼著又干又硬的口糧,眼神落空。妻子一邊哄孩子睡覺,一邊憂戚地瞥向丈夫。

“小梅子,我想再回沙洲城看看。”

聽到他這么說,宋梅氏一下子停止了動作。

“許均是可托付之人,他會在清平接你。”

她不明白為何在此時,丈夫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她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此時回頭,某種程度上,代表他將不可能生還。罕東,西番甚至瓦剌的軍隊,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劫掠人畜,兇悍殘酷。宋梅氏靜靜看著懷中的兒子,內心想阻止,卻不愿丈夫的心意落空。背井離鄉,遠離故土,如今夫妻要離散,她不禁悲從中來,懷中幼子忽然啼哭了起來,一時卻忘了去哄,她的心慌得緊,卻又不得不硬了起來。

“我會在清平,等你回來。”

這是她最后的挽留。

他報以苦澀的微笑:“三年,三年后的元宵,若我不能回來,就不要再等我了。”

他把大部分食物和細軟留給了母子,又拔出一把短劍,是父親的遺物,他將劍用布包好留予她防身,將劍鞘別在腰間。一個人踏上了返鄉的路。

經過兩日的奔波,幸運的在一個傍晚,他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沙洲城,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如今連一只畜生都看不見。街市荒涼,道路狼籍。記憶里那片繁華已經成為了過去的歷史。他循著熟悉又陌生的路找到了自己的家里。母親的土墳還立在屋前。他匆匆跑過去,撲通跪在泥土里。母親常年臥病在床,逃亡之前,她用父親留下來的短劍從容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以求自己的兒女不被牽連,好順利回到大明掌控下的河山。七尺男兒,此時淚如泉涌。

“娘,兒不孝。”他沉痛地訴說:“書生無用,不如戎馬一生,馬革裹尸。”

向母親陳畢,他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這個將不能再被稱為家的地方。決定獨自去投奔甘肅總兵任禮。

他走出門外,還未來得及出城,一陣錯落的腳步聲打亂了他的心境。他想躲進街店,但是已經晚了。于是向后飛奔去,幾個士兵舉著刀蜂擁而上,他根本不是對手,一下子被團團圍住。他被生擒了。也聽不懂他們商量些什么,隨即像貨物一樣被綁在馬背上,他看著半邊殘霞下土色城郭漸為馬蹄揚起的黃沙掩蓋,睜不開眼。良馬縱橫千里,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被帶向何方,只覺胃里翻江倒海,快要昏死過去。直到像個獵物似的被扔到了地上。他止不住地嘔吐起來,把胃里殘存的食物渣子混合著酸性液體一股腦地泄出。像是用盡了全力,昏沉著的腦袋,眼前天昏地暗。從未如此狼狽,也從未如此沒有尊嚴。

一鞭子突然閃電般落下,叫他清醒了許多。一個年輕的將領站在他的眼前,他斜起臉,紅色火光中將領的臉有些殘酷。將領頗為嫌惡地朝他臉上踩了一腳,又走了過去。

他聽到他用并不熟練的漢話問:“愿不愿意,留下來?”

他沒有聽到明確的答復,但他聽到了一聲像是泉水飛濺的聲音。紅色的水噴濺到他附近的黃沙上,染紅了他的污物。讓他覺得自己褻瀆了英雄。

之后將領的問話變得順利許多。他看到那雙腳步又折返回來,停在他眼前。

“你……”他掩鼻,忽然蹲下來,舉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問:“上面刻字,你……識字?”

宋延之努力抬起臉,看到了他的塤,上面刻著一個梅字。

“我識字。”

“留在瓦剌,肯不肯?”

他幾乎脫口而出:“絕不可能!”

將領又說:“他們都愿意,所以活。不愿意的,死了。”

“你殺了我吧!”

他瞇起眼睛,揚起的刀還淌著血。宋延之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將對不起小梅母子,沒想到出師未捷,家國連帶一起負了。

因為疼痛,他猛地睜開眼。刀有半截露在身前。那道殘酷的目光穿透了他,說:“別擔心,不會死。再不答應,真的會死。”

說著,刀又進一寸。

宋延之只是個書生,從未習武,甚至連馬也騎的不好。劇痛之下,他閃過一個念頭,要是臣服,就好了……將領領會到了他眼神中的恐懼。沒有親身經歷過死亡的人,隨口說說要死,畢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他大睜著雙眼,看到高遠的晴空,星辰隱約可見。燦爛的繁星,一望無際的黃沙,即使蒼涼,卻何等壯闊。這都是美的,美好的東西怎么不叫人留戀。可是他突然一挺身,剎那間下了決定。那將領沒有料著,收了一下,但也來不及。他把自己給貫穿。

格外清醒,因為劇烈的疼痛,他呼吸艱難,但他知道一切就要過去,不會太久。慢慢意識就會渙散,最后陷入黑暗。

將領吃了一驚。見過不怕死的,但像他這樣既怕死,卻又能克服恐懼的,卻很少見。

他以為他一定會死。可是兀良不讓。他派人接來巫醫,囑咐他,這個人很有意思。他想死,我便非讓他活過來不可。

幾個巫醫折騰了大半天,都紛紛搖頭表示沒用了。兀良卻不信。他雖是瓦剌人,卻仰慕中原文化已久。甚至收藏著許多經理子集與岐黃術數的書籍。他記得有種叫靈芝的草藥能續命回魂。正巧他向大汗進獻的戰利品中就有這么一棵。想要拿回來,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總之,他不愿看到宋延之死去。就在當晚從府庫里偷了出來給宋延之使用。

宋延之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兀良。兀良慣常爽朗地一笑,用瓦剌語說道:“他活了,活了啊。”又命令道:“拿藥來。”

“藥。”他用漢話重復了一遍。

宋延之聽得很清楚,他冷漠地望著兀良。

兀良意識到了什么,放下藥碗,一字一句地說:“喝了它,好起來。要不,你死,還有別人,噎死。”

“噎死……” 宋延之心里默默重復了這兩個字,想來也不是什么酷刑吧。他想說的,應該是——也死。

他伸手去摸藥碗,手發飄,眼看著將它打翻在地。

兀良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此刻神色凝重了一下,說:“沒關系,有……很多……”

說著,巫醫又端來一碗。不由分說,用勺子撐開嘴,灌了下去。

宋延之想掙扎,卻發現三五人上前,已將他手腳按住,本來就沒絲毫力氣,這下更是動彈不得。只覺得無法呼吸。一碗下來,他咳得吐了大半。斷斷續續地說道:“沒…沒…沒說……咳咳……不……不喝……咳咳咳………”

他掙扎著,勉強順過氣來,又重復道:“手……軟……所以,灑了。我自己喝,自己喝。”

兀良似乎聽懂了,卻又疑惑。見他來接碗,又乖乖地飲盡,發問:“你不死了?”

“誰不想好好活著?”

兀良根本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仍固執地問:“所以,留下來?”

宋延之氣結,用盡力氣說:“只要我活下來,一定會找機會逃走。你可以再殺我一次。但是……我……絕不臣服于異邦!”

“很好。” 兀良牽起嘴角,似笑非笑。

他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頭待馴服的野馬。

“你,休息。”

兀良起身離開。他松了口氣,眼前一時如墮云霧,他的身體畢竟還很虛弱。很快,又昏睡了過去。他不知自己已昏迷了二十多天。


連日來不過吃、喝、睡、睜眼是白天,或又是黑夜。宋延之已算不清時日,不知梅子母子是否已平安抵達。

“漢人,好些?”

宋延之正望著帳篷頂發呆,聽到這話,曉得是兀良來了。

“還你。”

他這才側過臉去,見他笑吟吟地拿著小梅子贈予的八孔塤遞過來。

宋延之一時百感交集,差點落下淚來。

兀良好奇,問:“漢人,是什么?”

他沉默,只是將塤遞到唇邊。

——未入麒麟閣,時時望帝鄉。寄書元有雁,食雪不離羊,旌盡風霜節,心懸日月光。李陵何以別,涕淚滿河梁。

“你聽過蘇武牧羊的故事嗎?”

兀良很認真地傾聽著,這時樂聲已止,聽到問話,他才抬起頭來。

“蘇武奉命漢武帝之命出使匈奴,中途遭到扣留。匈奴貴族多次威脅利誘,可是他都沒有投降。他在北海放了十九年的羊,才被釋放回到漢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兀良思慮了一會,有感道:“漢人,你不是蘇武,我也不是匈奴。”

“別再漢人漢人的叫我。我有姓有名。”宋延之聽了有點兒生氣:“大明沙洲宋及,草字延之。”

“綽羅斯,兀良,瓦剌斡亦剌惕部。”

兀良一臉恭敬的對答。

宋延之愣了愣,忽然想到,這世上再也沒有沙洲衛了。大明拋棄了它。那么自己到底算哪里人呢?

兀良見他心緒不佳,返身出去,進來時抱來一堆書,說:“看不懂,你幫我翻譯。”

“翻譯?”

“瓦剌,文字混亂。”兀良用他所能描述的字句,慢慢說道:“武治不夠,文治更長久。你書生,可以幫我。”

宋延之吃了一驚,隨即諷笑:“小小瓦剌,還想文治天下,真是癡人說夢。”

兀良聽得真切,他高聲追問:“幫不幫我?”

宋延之見他急了,火氣也上來了:“哼,恕難從命。”

兀良干脆將一堆書直接倒在他身上,命令說:“想辦法,不然……”

他站起來,收起平時的和善。畢竟是征戰四方的將領,眼中的光兇悍如刀。

宋延之脖子一伸,冷笑:“不過一死。”

兀良一時大笑,戛然止住,聲音冷硬如鐵:“死,很容易;活著,很難。”

宋延之不作聲,冷冷目送他走出帳門。

這天沒有人來送食物和飲水。宋延之餓著肚子,讀了一夜的史記。

第二天清早,兀良進來時,宋延之歪在床側,被子蓋住半邊,手里的史記落在地上。往常送飲食藥石的侍從沒有跟在后頭。似乎預感到該有人來了,宋延之突然打了個噴嚏,激靈的一抖,朦朧間望見兀良正注視著自己。

他抬起頭看著他,也不說話。

“餓了?”

“不餓。”

“很好。”

兀良鐵著臉,不再看他一眼。

餓著肚子確實是件很難受的事情。起初像是有螞蟻在細細啃嚙,之后麻木了一陣,竟睡著了。卻是餓醒過來,無比難受。宋延之扒著史記,希望借先賢的勇氣與精神來忘記所受的苦難。

也許挨過二、三天還不算什么。只是傷口不換藥卻容易引起潰爛與惡臭。宋延之還不想死得太過難看。他找到巫醫留下的藥箱所在,脫光上衣,坐在床邊。傷口在腹胸之間,松開纏繞的白布,還有血水溢出。他咬了咬牙,將草藥刮除。再將替換的草藥慢慢搗爛。他自以為很小心地敷到傷口上,還是疼得背后冷汗直流。狠狠心,將繃帶繞了幾圈收緊,不自覺悶哼了一聲。

藥箱里沒有剪刀,他想起房間里掛著一把彎刀。艱難地轉過身,卻看到一張驚恐的漢家女子的臉。不知是誰嚇到了誰,兩個人都愣住了。女人退了兩步,轉過身卻聽到帳門外士兵搜尋的聲音。

她不敢再動或者說任何一邊都是危險,她發現無處可走。躊躇間,那個光著上半身的男人忽然出現在自己身后,她張嘴欲喊,卻被一把捂住。可是稍一掙扎,男人就被推倒在地。他似乎傷的不輕。

“別叫別叫……”宋延之一手撐地,強忍著疼痛說:“快扶我到床上去。”

“我倒是想害你,也有心無力啊。”他補充。

女子看著他狼狽的樣子,鎮定地上前。

帷幕掀起,射入的白色光線顯得帳內愈加昏暗。一盞燈幽幽的亮著,房間里彌漫著草藥與鮮血混雜的味道。宋延之坐在床邊,背對著來人。

幾個士兵上前嘰里呱啦了一通,宋延之卻毫無反應。其中一個伸手扒拉了他一下,他就這么倒了下去。士兵將他轉過來,驚訝地發現床上都是血,宋延之的傷口迸裂,渾身是血,已經暈厥。他們嚇得急忙又跑了出去。

趁這慌亂的功夫,宋延之確定那女子已經跑掉了。他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到滿手的鮮血還是嚇了一跳。一個人的血可以流這么多嗎?他抬起頭,竟然發現女人又回來了。女子離去時,腦海里盡是那個男人絕然的樣子。他掰開傷口時那堅定冷酷的神情,叫人發怵。她實在做不到一走了之。

“你……”宋延之無奈地不知如何是好。

“對不起……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走!”

宋延之氣急攻心,加上粒米未進,身體十分虛弱,不一會兒就暈厥了。

兀良帶著巫醫趕到。他負手看著巫醫擺弄著宋延之,瞳仁收緊,神色陰沉。

待他醒轉,時近黃昏。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被巫醫制止。環顧室內,仿佛并未發生過什么。他眼光搜尋了一圈,似乎并無特別。心稍定下,記憶中的一瞥驚現,再回頭看書箱上垂下一片衣帶,一片女人的衣帶。

他想支開巫醫,通傳的士兵已經將兀良引來。他大踏步進來時,宋延之的心忽然吊到了嗓子眼。

兀良惱怒地說:“想死?不會容易的。”

宋延之滿不在乎地說:“你不給吃,也不給喝,我不是遲早要死。”

“我的耐心,不是很多。” 他站起來:“如果,你不喜歡,我,收回。”

同時看到他轉過身,朝書箱那邊走去,宋延之急中生智地大叫:“兀良!”

兀良被這一聲大叫喊住了,他說:“這些書,你用不到。你,我,也可以,不要。明白嗎?”

他蜷起身子裝作十分難受的樣子,說:“我真的很難受……” 如果現在被殺死,那么箱子中的女孩也會被發現,他猶豫著,補充道:“一切都是誤會。我只是……我只是希望能引起你的注意,因為我改變心意了。”

“很好。”

兀良滿意的微笑。

宋延之說完就后悔了,他嘆了口氣,呆呆望著帳頂。

當人群退出,帳篷又恢復了安靜的時候。那箱子忽然動了一動,蓋子被頂掉,一個嬌小的女人從箱子里爬出來。

“餓不餓?”

宋延之問。

女人沒說話,她徑直走向桌前,拿起一塊肉骨棒啃了起來。眼睛卻一瞬不移地盯著他。像是戒備,又像是驚懼。

一番狼吞虎咽后,她抹了抹嘴,沉默地靠在墻邊。

宋延之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狼狽的吃相,覺得沒那么困了。于是問:“你從哪來的,叫什么?”

女人低了低頭,緩緩說:“末……末兒……主子是過路商客,半路被搶來的。老爺他們都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我一個人逃走,卻不知道往哪里跑。”

又是一陣沉默。大家心知肚明,她的主家很可能都已經死了。

“公子為什么要救我,還為我冒這么大危險?”

“我們都是漢人,我不幫你,誰幫你?”

她忽然跪下來,道謝說:“我愿意追隨公子,侍候左右。”

“這……”

“從這里孤身回到大明是不可能的,既然公子能夠活下來,一定有公子的本事。求公子救我!”

“我……我恐怕自身難保。”宋延之苦澀地一笑:“不過,但凡我活著一天,一定全力保護你。”

末兒看著他的眼睛閃著晶瑩的亮光,面對這善意她面上卻全無表情。

宋延之不確定兀良是否容得下末兒。在他眼里人類只分為有用的活人與沒用的死人。此時起,她長伴他身側,紅袖添墨,或挑剪燈花。宋延之看書常常到深夜,有時候兀良來了,二人交談至通宵達旦。她悄悄躲在屏風后面,從未引人注意過,一直相安無事。有趣的是,兀良發現宋延之的胃口變大了許多,但這也許是他身體正好轉的緣故,于是并未在意。他在意的是瓦剌文字能不能順利研究成功。他教宋延之瓦剌語,相應的,宋延之也將他的漢話調教得流利許多。雖然宋延之已經能夠下床自如活動,他卻也不會輕易離開他的帳篷。間或趁著夜色的掩護,他會叫上末兒,令她喬裝異服。兩個人在外頭走一走。無窮浩瀚的沙漠呵——無垠的萬里星空。不知為何,夜深人靜之時,內心反而不能寧靜。他偶爾會拿出塤來,吹上一曲妝臺秋思。末兒沉默地聆聽著。蒼涼的曲調回旋在荒涼的大漠之上,很快就被風卷走。被風卷走,是否能將思念也一并帶回家人身邊?我們并不知道答案。只知此刻倆人俱是無限悵惘。

“想家嗎?”

宋延之突然一問。末兒忽然嚴肅起來,說:“如果我說不想,公子會不會相信?”

宋延之一驚。

“大明沒有我的家。我的父母生了十個女兒才要到一個兒子。我是末兒。”

這原是她名字的由來。

“孩子越多,家里越窮。后來,我被賣給有錢人家做丫頭。”

她回轉過來,凄然一笑:“公子呢?”

宋延之愧疚地低聲說:“我把娘兒倆個拋棄了。原本想去從軍,誰知半路被俘。也不知小梅子他們,是不是平安。”

“公子一定很思念自己的家人。”

末兒同情地望向他的臉,他覺得話題略過沉重,抬起頭,明亮的雙眸閃爍如今夜的辰星:“若我們能活著回去,不如你就到我家來。我像親妹妹一樣待你。”

末兒似乎被這明亮的眼光所誘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隨即宋延之溫然一笑,叫那寒夜也融化了,變得溫柔起來。他們一同望向那幽深而斑斕的星辰滿空。

平日里,他不過尋常地校對著漢字與瓦剌文。他根據漢文與蒙語發音整理出一本命名為《番漢合時掌中珠》的書籍,此書也就相當于今天的字典。漢文字博大精深,創建和校對文字更需要時間和體力。輾轉數月過去,他也不過完成了幾分之一。然而仔細算來,已經是大明正統十三年。而距離被俘已達一年之久。

宋延之為了加快進度,常常伏案通宵。身邊懂漢語的俘虜倒是有不少,可是像他這樣有學問,能幫得上忙的卻并不見幾個。大部分工作只得由他親力親為。盡管一開始并不是他自愿的,但是一旦參與進去,卻非要做好不可。

有時兀良巡夜經過宋延之的帳篷發現還亮著通明的燈火,就會進來看看。他并不理解這個漢人為何如此賣力了。

他忍不住問起,宋延之不過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兀良,過去是我氣量狹小了。如果一個民族擁有文字,就代表它擁有文明,這該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情。我宋及說不定也有留名史冊的機會。”

“等完成這本書,我就送你回家鄉。”兀良鄭重地承諾。

宋延之一笑置之。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故鄉,因為外族一再的侵擾。

就在《番漢合時掌中珠》成稿的那個夜里,宋延之輕松地長吁一口氣,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末兒一直陪到夜深,連她將他扶到床上時,也沒有醒轉。然后她悄悄走出了帳門外。夜色沉沉,無星無月。火把的光照亮了她的眉眼,她的眉眼細長嫵媚,擁有著曲線秀麗的鼻梁,嘴小唇薄。偶爾會露出一份不合時宜的冷酷神情。就像現在的表情一樣,她匆匆沒入暗夜中。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見了誰。當她回去時已是凌晨,此刻疲憊的宋延之是不可能醒過來的。她匆匆抄小道回去,還未進帳,卻看到一縷黑煙正從帳外裊裊升起。她慌忙沖進去,看到蠟燭倒下去的地方已經燃燒起來,煙霧中的宋延之仍在床上沉沉睡著,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

堆在桌案周圍的書成灰了大半,同時也包括他剛剛完成的《番漢合時掌中珠》。

兀良看到他面如死灰的樣子比自己還要難過。

他說對不起,他會繼續留下來,彌補自己的過錯。

兀良并沒有說什么,他只是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那時起,宋延之的身體就開始反復。不知是因為連日的勞累,還是因為一年前的那一刀。有時候咳嗽起來,會咳一個晚上。不僅他無法入眠,連末兒也睡不著。失眠的夜里,他會選擇繼續伏案工作。末兒勸了幾次沒有效果之后,只好默默陪著。每當他看不過去時,也會假裝睡著,待末兒睡著了,又起身繼續工作。

只要是他承擔下來的責任,他統統受著,絕不違背。末兒這時才發現,自己大字不識什么也幫不上,卻處處要受他保護。也許宋延之并未嫌棄過,可是一個人任性地以他人為殼,來保護自己柔軟的軀體,還若無其事,卻不知給別人帶來了怎樣的重擔。這是末兒不能忍受的地方。那是她第一次向宋延之提出,要學習寫字。

正統十四年的早春,整個國家的臣民還沉浸在新年的歡聲笑語中。冰雪并未消融,反而比起寒冬還要凌冽幾分。邊境的日子就遠沒有京城歌舞升平來得歡樂了。瓦剌的騎兵數次造訪,甚至越來越頻繁,燒殺搶掠像是家常便飯。從軍隊滿載而歸的盛況來看,比起強搶丁壯和婦女,瓦剌軍隊的口味在向金銀珠寶和絲帛瓷器靠攏。

宋延之披著兀良送來的狐裘蜷在錦被中,他提前完成了他的著作。此時像松了弦的琴一樣,疲倦得無以復加。末兒靜靜地坐在桌前習字。一筆一劃,倒有幾分樣子了。爐子上,還煮著一壺馬奶茶。屋外北風卷地,白雪如羽。屋內寂寂,偶爾傳來一兩聲火星炸裂的嗶啵聲。馬奶茶的香味從壺蓋的縫隙中溜出來,氤氳在空氣中。

“什么時候了。”

宋延之突然發問。

“正統十四年,立春。” 末兒熟練地脫口而出:“還有七天,七天就是元宵了。”

大概每隔兩天,宋延之就會問一次。末兒已經習慣了。

“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又發問。

這回宋延之沒有隱瞞。

他睜開眼睛,默默地看著被子,說:“小梅子在等我回去,如果過了元宵節,那她就會認定我已經戰死沙場。”

“兀良答應會放你回去。”

“好幾天了,他始終沒有提過。”

“可能是因為你的身體實在不適合在這種天氣出遠門。”

“正因為這樣,如果我熬不過,我希望能見小梅子最后一面。”

“你不能這樣想。”

除此之外,末兒想不到安慰的話。

末了,他說:“我也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到大明,過正常的生活。”

末兒怔怔望著他,忽然說:“萬一…萬一兀良他發現了我,要殺我,你就自己走吧。”

宋延之一詫:“我不能。”

末兒沉默。

忽有一人踏雪而來,他迅速鉆進帳篷時還抖著衣服上的雪花。

末兒與宋延之看到來人竟是兀良時俱是驚訝,宋延之馬上說:“你出去吧,還有吩咐我會叫你。”

末兒低著頭,謙遜地倒退著離開。

“等等,我的衣服有點濕了,幫我烘干。”

兀良脫下大氅,隨手丟給末兒。

末兒低頭接過,眼神卻瞥向宋延之。他的神色略顯僵硬,但畢竟撞上的時候頻率不高,偶有幾次,都對付過去了。這次應該也不會列外。

“你在煮馬奶酒,給我也來一杯,去去寒氣。”兀良笑著支使道:“你過來倒酒。”

“我來就好了。”宋延之起身,兀良上前一把按住,說:“你身體是越來越差了,還是安心躺著。這種事,奴隸就可以做了。”

末兒放下大氅,硬著頭皮過來倒酒。

兀良看起來心情不錯, 他愉快地說起戰事如何平順,收獲如何豐盛,之后又說:“你回大明毫無益處,太師有意伐明,我相信不久以后咱們就是一個國家的子民了。”

“人心不足蛇吞相。”

宋延之鄙夷。

“我瓦剌騎兵攻無不克是事實。延之,我知道你不愛聽,不過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感興趣。”

宋延之不說話,一般而言這時候代表他的心情已經糟糕到了極點。

兀良并不在意,繼續說:“兩天后,我有任務要去大明清平,你若愿意我可送你一程。”

宋延之聞言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兀良,又問道:“此話當真?”

“瓦剌人天生說一不二。”

宋延之忍不住看向末兒,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喜悅。

兀良順著他的方向望去,看到了末兒不知所措的臉。

“這人面生,怎么沒見過。”

“是……是新發配過來的俘虜。”

宋延之張口結舌,盡力掩飾。

“你的起居不是由阿魯臺照顧,他人呢?”

宋延之很少讓他進來,甚至連他的臉都沒有記住。

兀良又逼問:“我沒有遣送過新人過來,難道他是明朝混進來的奸細?”

“兀良,是你多慮了。是我問阿魯臺要的人。”他向末兒說:“你還不去去把阿魯臺找來,不然可就說不清啦。”

“是。”末兒應聲,她匆忙地躲進風雪里。兀良竟也沒有阻止。

場面一度有些尷尬,兀良享用著馬奶酒,從頭至尾都保持著微笑。宋延之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干喝無味,遂行起酒令,吟到“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句,再接不過下一句,一連罰了七杯酒。反而誘起病灶,咳嗽不止。

宋延之不知道該希望末兒被抓住還是順利逃亡。他明白在這樣的天氣里,無論是哪條路,都注定不好走。

那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宋延之從阿魯臺的口中得知末兒的下落,她被押回了軍營,到底如何處置,還未確實消息。此時他們已經在回大明的路上。踏上朝思暮想的故土,本來應該是無比興奮的一件事,可是宋延之的臉上卻寫滿了憂郁。

曾經揚言帶她回家的人是自己,如今獨自回家的人也是自己。宋延之無法原諒這樣反復的自己。可是另外一個人,也曾經受到過自己拳拳承諾,又如何能擅自毀去。

離元宵佳節愈來愈近,離大漠也愈來愈遠。他的心是離大明更近了,還是離大明更遠了?

那天滿街都是花燈,人影,歡笑。他抱著一把劍鞘踽踽獨行。如詩中所寫的那樣,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逆著人流而上,每一張臉,每一副表情都在訴說著與已無關的喜怒哀樂。他想小梅子也一定在人群中,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暫別三年,物是人非。好友許均已經不住在清平縣了。但是他相信,即使小梅隨他搬往別處,她也一定會在今天回來。因為這是他們的約定。

兀良與他告別之后,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派暗子在人群中悄悄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逆著人流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在一個賣鏡子的小攤前停了下來。坐在冰涼的石階上,他用塤聲作默默的傳遞。那是他們之間的曲調,只有小梅子才能心領神會。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他忽然收起陶塤,從容地站起來,向人群中去。身后的銅鏡里劃過他清瘦的決然的背影。

他突然走向一個買面具的人,說道:“走吧。”

那人愣了愣,最后手一揚,說了聲:“請。”

在他身后,一雙淚眼在四處搜尋著銅鏡中那一閃而過的身影,可是怎么找卻也找不見了。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舉目四望心茫然。

無奈,她又回到了銅鏡小攤。鏡中映出一張美麗憂傷的臉龐,她的那濕潤的眼睛忽然燃起來:“老板,能不能讓我看看那只劍鞘?”

攤主循著她所指的望去,疑惑起來:“這……這不是我的東西啊。”

“是……是他回來了。”

劍鞘上仿佛殘存著他的溫度,而劍身上也印著她的淚痕。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宋延之回來時,兀良并不見多么的驚訝。他說瓦剌需要他,他將會是瓦剌朝廷最需要的人才。

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催促兀良盡快回到瓦剌軍中。

身后遠去的故地像是一場冗長的夢,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看不分明。

只是覺得她的臉卻越來越清晰。她近在咫尺,她又遠在天邊。

那是她第一次流露出真切的感情,盡管只是一剎。

“你回來了。”最終,她不過淡淡地說。

“還好,你也回來了。我們都相安無事。”

宋延之回答。

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仿佛之前的事從未發生過。唯一不同的是,末兒終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在宋延之的請求下得以光明正大地出入自由。

書成之后,除了做一些必要的佛經翻譯工作,宋延之還負責教授瓦剌文。有時候會相助一些規章制度的字面擬定。他對瓦剌的了解也越來越深入。

這件事傳開后,很快在王廷分成了兩大陣營。一派支持向漢人學習,認為有助于政權鞏固,另一派認為這一做法會被漢族同化,漢不汗蒙不蒙。兀良是淮王太師也先手下得力的人,當時的汗王脫脫不花是也先的父親脫歡扶持起來的,因此沒有人敢與也先做對。加上也先先后統一蒙古各部,人心所向,連大汗脫脫不花都不敢與其爭鋒,他不發話,也沒有人敢公然冒犯兀良。

正統十四年,像是多事之秋的開端。宋延之回到瓦剌不久,也先就發動了攻打大明的戰爭。他分兵四路,貓兒莊,遼東,宣府與甘州。邊北告急,守將潰敗。在宦官王振的慫恿下,正統皇帝決定御駕親征。在歷史上被稱為土木堡之變,皇帝被俘,傷亡慘重。一位叫做于謙的大臣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擔當大任,以過人的謀略與膽識,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力挽狂瀾守住了北京城,史稱京城保衛戰。

宋延之在軍中聽到這個消息時怎么不痛心疾首,一連幾天吃不下飯。后來受到正統皇帝的接見,不知是否是因為做了俘虜皇帝,宋延之覺得此人并沒有高高在上的傲氣,反而是個溫和親切的人,并且十分健談。他還將自己的食物分享給一起的俘虜,面對也先的刁難,從未有過懼色。他覺得正統皇帝是受了小人蒙蔽。如今王振已死,朝廷另立新君。短短數日改朝換代,景泰帝登基后,正統皇帝被拋棄,反而令人心生同情。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景泰元年八月。督御使楊善奉命出使瓦剌,憑著巧舌如簧的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在沒有圣旨在身的情況下說服了也先,放正統皇帝歸去。同時跟著回去的還有一批漢人俘虜。宋延之與末兒也在名單之列。

消息傳來時,末兒正在謄寫瓦剌文的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抄到這一句時戛然而止。

她的筆掉在地上,宋延之被奶茶嗆了一喉嚨。反復確認過后,他們發現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準備行囊。

“太師會放了太上皇,也許并非全部由于楊御史的緣故。”宋延之事后說道:“并且沒有皇上親授旨意,我不知道我們回去將會面對怎樣的局面。”

“太上皇在這里已經沒有用處了,若他回去,不知會給皇上造成怎樣的困擾。但是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回歸故土,至于是否影響政局,你我都無法左右。”她忽然低了低頭,接著說:“不過,我知道延之有意從戎,末兒希望能繼續追隨左右。”

這是第一次,她向他當面表露心跡。宋延之有些感動,又有些惆悵,回首多年來生死相依,等到回到大明,恐怕就沒有辦法像現在那么親近了。

二人收拾妥當,又隨眾拜謝太上皇與楊御史,席間宋延之不勝酒力早早就回來了。末兒代了延之那一份,走不開,也是興頭上多喝了一些。

宋延之回來后,喝了幾杯濃茶解乏。睡意就涌上來,有點睜不開眼。他和衣倒在床上,昏昏沉沉中好像有人走了進來。

“我在他酒里放了藥,瞧他現在睡得死死的。這樣多好,不用我費盡心思留他下來。”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你知道我不希望你走。”

“從前我是個小女孩,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如今我也不過是個奴隸,我跟著宋公子,就得跟他走。”

一個女人的聲音回答。

“宋延之在大明有妻有子你跟他回去,不過是做妾。可是跟著我,卻能做將軍夫人。”

宋延之醒了些,他非常驚訝于這一番話,可是他既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

“宋延之是一種清高的動物。他的心里只認定結發之妻。他對你,就算有情,也不會有結果的。”

“能在他身邊做一個侍女已經很好了。”

“你不必如此認真。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騙局,你不過是顆絆住他腳的棋子。”

兀良見末兒始終不肯改變心意,于是說:“念在你為我做事的份上,我可以成全你和宋延之。只要他留在大漠,就永遠是你的。這個給你,要不要喂他喝,你自己決定。”

兀良走了,她望著桌上的小白瓷瓶子,一下子癱坐下來。

宋延之愈發清醒起來,這東西他喝了恐怕明天就不能跟著隨行隊伍離開了。可是身子無法動彈,麻得很。雖然看不見她,但有一道目光沉重的落在他的身上,他感到無法呼吸。

不知末兒枯坐了多久,窗外漸漸泛起魚肚白。宋延之感到身體好了許多,可是他沒有動作,他突然想知道一件事,他在等末兒的決定。幾年來的相依相護,患難與共到底換來的是什么?

然后他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緩緩,緩緩地向他走來。一雙手,溫柔又熟悉的,將他扶起,慰貼著柔軟纖細的肩頭。滿腔柔情化作一腔悲憤。

“末兒……”

末兒一驚,手顫了一顫。隨即鎮定過來,說:“你喝醉了,把解酒藥喝了吧。”

宋延之意味深長的發問:“你真的,要我喝?”

“延之……”她的聲音帶著畏怯。

他從容坐起來,臉色已十分難看。

“你……你沒事吧……”她捉住他的袖子。

他站了起來,順勢抽回衣袂,冷冷說:“再好不過了。天就快亮了,你趕緊睡會吧。”

“我當你是親妹妹,可你對我……我真是失望!”

他走出門,又倩過身來,僅留了一句怨懟。

她低低的坐在那里,突然劃下兩行淚,飽滿的,滾燙的,一晃消失在塵土里。

曉風殘月,冷落清秋。一行的隊伍緩慢地向前行進。不一會突然冷冷地下起一陣疏雨,不像清秋,倒像是一下子進入了蕭瑟的深秋。他隱藏在隊伍里,她遙望了許久,還是沒能發現他的身影,那么最后一眼,也是不能了嗎?

他獨自騎著馬,行在隊伍的末段。走的時候,沒有告別。他覺得她跟或不跟,都不想在意了。可是偏偏離開的沒有見到她,反而牽腸掛肚。他勒緊韁轡,回頭看,又回頭看。可是……不知她身處何地。

隊伍即將出城時,他突然回轉馬蹄,一躍而去。長路浩浩,黃沙漫漫。山回路轉不見君。

他搖了搖頭,馬蹄輕轉重新加入到隊伍中。忽然間傳來一曲幽幽的塤音,蕭瑟的,蒼涼的,有離別之意。當他抬起頭時有一片白云飄落,落地為紅云。隔著重重行人,行人重重沖不破。只覺腸中車輪轉,馬蹄聲慌亂。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
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圖片發自簡書App


尾聲

幾經波折,終究回到了這片土地上。他花費了數年時間去尋找妻子與兒子。期間科舉中第,繼而投筆從戎。待訪到許均時,兒子小寶已經認好友為父。而小梅子已過世多年。自那次短暫的相逢后,她因思成疾,因悔生恨,不該因生活艱難而轉嫁為他人婦。他方明白許均避而不見的原因,也覺得沒有臉從許均手中再奪回自己的兒子。后來,一個人又生活了許多年。

景泰六年,也先稱汗后不久就被暗殺,瓦剌從此分崩離析。一年后,他在軍中視察時見到押解的俘虜中有個人的樣貌與兀良十分相似。前去一見,果然是故人。

再見時,似曾相識的情景,只是彼此的身份卻顛倒。

提起往事總繞不過幾個故人。

“阿魯臺怎么樣了?”

“小胡呢,他娶了瓦剌妻子,后來過的好嗎?”

“還有……”

他挨個問過來,兀良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唯獨沒有提起她。

兀良喝了一杯接一杯,中原的美酒跟草原確實不大一樣,醇厚綿長,絲絲縷縷,意猶未盡,不像馬奶酒烈性,容易上頭。

“好久沒有喝過這么好的酒了。”他不禁感概,后來又說:“也沒有再碰到過那么正當恰好的女子。”

宋延之黯然。

他們坐在一起喝酒,聊起往事時還會開心的笑,就像一對離散已久的好朋友。似乎忘了這已經是在訣別了。

兀良不愿投降,就像當初宋延之一樣。可是守將沒有兀良的耐心,兀良也沒有宋延之的才華。

他遺贈給他的是一本手札。

初時字跡時大時小,歪斜如幼童,漸而略有規模,后雖無大成,但秀麗端正。無論巨細,日日皆有記錄。草草翻閱,如同荏苒時光倒現,叫他無邊慨嘆。

“正統十三年九月初十:習字以來,數月有余。延之嚴厲,卻細致耐心。”

“正統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延之的手指凍傷無法執筆。夜深出帳尋草藥,險為察覺。幸甚。”

“… …”

“正統十四年八月十五日,身陷囹圄,唯恐延之知之而返。身之殘存,不過茍延。但求我意中之人所愿得成。”

“正統十四年十月六日,京師險遭淪陷。近來,延之心情不暢,多作悲傷之曲。我欲學,耐心教之,適才分散精力。”


最后一天的記錄定格在景泰元年八月初六。

“景泰元年八月初六。兀良設局,令我以為延之中毒,卻未料他只是醉酒。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恨我極深。殊途終究不能同歸……”

最后落筆之處有一處水漬,墨跡有些泅開。宋延之顫抖地摩挲那處痕跡,方知其中誤會,心下悲痛,難以自持,然而為時已晚。

記得當時初見,舉案齊眉意難平;別后迢遞,千山暮雪人只影。




此后,他隨軍四處征戰。后來,朝廷在沙洲古城附近建罕東左衛,正德年間又為吐魯番奪去。自嘉靖帝封閉嘉峪關后,沙洲曠無建制,戰亂連年,百姓流離失所,田園漸蕪。直到滿人入關,建立清朝,才重置沙洲衛。然而那都是幾百年后的事了,至死他都沒能重回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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