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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巷口,一個男人扶著墻,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應該是喝醉了。
篤篤篤——高跟鞋跺地的聲音,越來越近。
一個踩著高跟,穿著短裙,半搭著披肩的性感女郎在拐角處現(xiàn)身。昏黃的路燈在地面上拓下她婀娜的影子。女郎一步步靠近醉酒的男人,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沖他迷蒙的雙眼微笑,朝他的臉頰吐氣。
醉酒的男人,打了個激靈,餓虎撲食般摟住女郎。突然畫面閃過一道白光。
一場春夢到此結束。
“以上便是他精神出軌的證據(jù)!”阮雨調整了一下臉上的淡藍色口罩,指著顯示屏。隨后站起身,將豆大的錄夢器從顯示器的側面摳了出來,放到了與她同坐一邊的江律師面前。
江律師從桌面拾起耳機形狀的錄夢器,塞入自己的耳朵試了試,又拔出來,握在手中把玩“這就是個夢。”
阮雨坐下的時,白了他一眼,江律師收下這個白眼,作為多年老友的他還是得說句實話 “法庭是不會把夢作為出軌證據(jù)的,哪怕是個春夢。”
坐在桌對面的陳坦垂著頭“這只是個夢,并不能代表什么,更何況我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這個夢。”陳坦說的是實話,無論他做過多少精彩的夢……每次醒來,稍一回想,夢就像湖面的波紋一樣,無聲地淡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阮雨又拍案而起,口罩鼓動了一下。江律師盯著手中豆粒大小的錄夢器說“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可以錄制自己的夢境,留作紀念或上傳網(wǎng)絡,但錄制別人的夢境,是違法的。”
“他是我丈夫!”阮雨說話時,口罩一鼓一鼓的。
陳坦望著江律師手中耳機一樣的錄夢設備,走了神。
這幾年,它的出現(xiàn),打破了世人原本平靜的生活。而對他的影響,尤為劇烈!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
作為一個編劇,簡直被它逼到了快要失業(yè)的地步。以前導演們,明星們,都在等一個好故事去拍,去演。而現(xiàn)在,因為有了它,一切都變了。人們只要在睡前將它塞入耳中,便能錄下自己的夢境。得到一個超越現(xiàn)實邏輯的故事。
在陳坦心里,那甚至算不上是一個故事,只是無數(shù)個無用而叫人迷惑的轉場鏡頭而已。但不可否認的是,編劇們冥思苦想的創(chuàng)作,根本比不上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不少普通人將自己的夢境上傳網(wǎng)絡,點擊率夠高,便能一舉成名,那些或離奇或沉悶的夢境甚至可以被當做藝術品拍賣。
上個月就有一個年輕人,夢見了一個奇怪的景象。在他的夢里,大商場,小弄堂,大飯店,小酒館,通通空無一人。只有一輛輛灑水車在路上穿行。人們站在自家的陽臺上,沐浴陽光,卻都戴著口罩。夜幕降臨,老人們高唱國際歌,戀人們在陽臺上隔著口罩擁吻。這個夢境短片被他命名為——未來世界。
僅僅三天,就被炒到了天價。成為了最新潮的影像藝術。都說電影是造夢的機器,可現(xiàn)在,人人都能造自己的夢,誰還有耐心去觀看別人創(chuàng)作的夢境呢?
也不絕對,比如此刻——妻子阮雨不就正揪著他的夢境不放嗎!他恨透了這個鬼東西!它給普通人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麻煩。男人用它來檢驗女人是否水性楊花。女人用它來窺探男人心底的陰暗角落。
“你如果你愛我,就給我看看你的夢。如果你連夢都不敢給我看,還談什么愛我!”這種句式一出現(xiàn)便打敗了“我和你媽同時掉到水里,你先救誰!”以及現(xiàn)在看起來完全是小兒科的“你敢給我看你的手機嗎?”
“那女人是誰!”阮雨質問道“肯定是哪個女明星!我太了解你們這個圈子里的人了,演員為了上一出好戲,什么都干得出來!”陳坦朝江律師聳了聳肩,表示無奈。已經(jīng)兩年沒人找他寫劇本了,作為一個即將被遺忘的行業(yè),被拋棄的創(chuàng)作者,他只能沉默,沉默便是最后的尊嚴。
“老江,你仔細看看,這是哪個女明星!說不定你也在電視上見過!”阮雨說罷搶過躺在江律師手中的錄夢器,重新安進了顯示屏里。那一段在現(xiàn)實中毫無根基的夢境被再次播放。
“太模糊了!能調整一下分辨率嗎!看上去簡直像個九十年代的監(jiān)控畫面!”阮雨急得失去了常識。“阮雨,這只是一個夢,夢就是模糊的。”此刻的江律師多少有點站在陳坦這一邊了。
而陳坦倒是對這個第三視角的夢境頗感興趣,夢跟回憶簡直就是一體兩面,明明都是人的體驗,偏偏都可以以上帝視角呈現(xiàn)。
阮雨顧不上那么多,掏出手機,拍下顯示屏里播放的夢境,用圖片搜索的方式,查找那位女郎的名字!可連試了幾次都徒勞無功。無論什么角度,無論是半身照,還是全身圖,都查無此人!
江律師看了看表,有點不耐煩了。陳坦擺擺手說“阮雨,說吧,你到底想怎樣!”
“離婚!”此話一出,陳坦看了江律師一眼,無聲地點了點頭。阮雨還不罷休“凈身出戶!你!凈身出戶!”這不像是要求,更像是賭桌上的籌碼!仿佛在說,這場賭局還沒結束!我要加大賭注了!
可陳坦沒有絲毫猶豫,就同意了。他愿意將這些年來所有創(chuàng)作所得通通留給妻子。江律師當即起草內容,起身,去大廳打印合同。陳坦也跟了出去。
“你們編劇真沒想過和女明星發(fā)生點什么嗎?”江律師摁下打印機的啟動鍵。
“那是導演的特權。”陳坦一手掏出煙盒,一手在身上來回摸著打火機。
“哦?”江律師雙手比了個叉,示意禁止吸煙。
“如果導演是魔術師,那么女明星,是魔術女郎。”陳坦搖了搖頭,收起了煙盒。
“那編劇呢?”江律師看向陳坦。
“是魔術師的草稿本。”陳坦打了個比方,繼續(xù)說“草稿就該被擦去痕跡。”
“像夢一樣?”江律師看向會議室的玻璃墻面。
“對,像夢一樣。”陳坦順著江律師的目光看過去,會議室的磨砂玻璃,只透出一點阮雨的剪影。
“可惜現(xiàn)在的夢,是可以被記錄的。”
“我根本就沒見過那個女人。”
“嗯,作為阮雨的朋友,我沒法回答你什么,但作為男人,我相信你。”
“我怎么會夢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呢?”
“我們通常認為,夢是在復述現(xiàn)實,整理記憶,但也許……”
“也許什么?”
“也許,夢并不總是記錄過去,有時也與未來有關。”
那夢到底是什么呢?是月球的背面,是無序的時間,是靈魂在撒野,是萬物重生的荒原。陳坦腦子里閃過一系列虛無縹緲的句子,這似乎是他的職業(yè)本能,另一個本能是——每回冒出什么新句子,便會想要立刻講給妻子聽。但此刻,他聳聳肩,意識到這樣的想法,在當下顯得多么不合時宜。
合同打好,一式兩份,簽字,蓋章。臨了,他看著妻子被口罩遮住的臉,想起了他們年輕時的日子,那時的他們兩手空空,滿懷理想,四處碰壁卻橫沖直撞。
他們是在一個小酒館認識的,那時的阮雨從不戴口罩,頂著一張從未受挫的臉到處面試。
“導演說,我的臉不適合大熒幕。”阮雨喝得有點多了,從吧臺,沖到了陳坦的桌前,“憑什么!臉真的那么重要嗎!連戲都沒讓我試,就叫我離開!”
陳坦扶她坐下,生怕她一頭磕在桌角。
“如果你是導演,你會用我嗎?”
陳坦聳聳肩,笑著說“我是編劇。”
阮雨頓時眼睛一亮,坐直了腰。
“不過還沒寫出什么好故事。”
阮雨瞬間泄了勁兒,一頭栽在了桌上。
從那之后,他們就時不時在酒館相遇,一來二去,成了朋友,年輕的目光太容易沉入另一份年輕的目光里。相愛就像電影的轉場,只需要劇本里的一行金句便能水深火熱。
陳坦介紹了不少導演給她。可導演并不想用一個長相平平又毫無背景的新人。一回兩回三回,陳坦甚至不惜無償提供劇本,就為了給阮雨創(chuàng)造一個面試的機會。這些阮雨當然都看在眼里,她對陳坦說,不演了,也許我天生不適合吃這碗飯,欠你的,我慢慢還。
阮雨成天陪著陳坦游蕩在大街小巷,餐館酒場。一邊約會,一邊拿錄音筆,錄下別人的談話,小心翼翼地收集創(chuàng)作的素材。那時,錄夢器還沒有被發(fā)明。人們對故事,還有本能的渴望。
可有一回,阮雨喝多了,按到了錄音筆的播放鍵。鄰桌一群江湖兒女的談話被堂而皇之地被重播出來。一場鬧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杯盤飛砸,拳腳相加,陳坦拽上阮雨就跑。事后,阮雨回憶道,那天夜里大雨滂沱,兩雙腳,一前一后,在地上踩出水花,像夢一樣。
他們跑進一個陌生的巷子。兩人隔著濕透的衣服,緊緊相擁。阮雨突然叫了一聲。陳坦才借著路燈看到阮雨的臉上一片血紅,一道一指長的疤,永遠地留在了右臉上。
“你的臉!”陳坦說
“沒事兒,你看!”阮雨從懷里掏出了那支錄音筆。
從此,阮雨的明星夢碎,戴上了口罩。
而錄音筆里真實的故事與對白,叫陳坦名聲大噪。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新人編劇。
陳坦說,去整容吧,多少錢我都愿意出。
阮雨說,我們結婚吧,不要你出錢,我請你。
陳坦愣在那兒。
阮雨說,你不愿意?
陳坦說,不是。
阮雨說,就算變回原來的臉,導演們還是一樣不想用我。
陳坦說,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你想變成什么樣都可以。
阮雨說,所以,連你也不喜歡我原來的樣子嗎?
陳坦說,喜歡。
阮雨說,喜歡什么?
陳坦說,你。
阮雨點點頭,我們結婚吧。
此刻的陳坦把目光從阮雨的口罩上挪開,搖了搖頭,可阮雨突然摘下口罩,兇狠地目光好似在說,我要你記住這個疤,永遠記住,這是為你留下的!這是你欠我的!陳坦的目光頓時化作一只飛蛾,繞著人走。
陳坦,因為離婚,一蹶不振。
還有不少娛樂編輯,胡亂改寫他的破碎婚姻!行業(yè)編劇,中年出軌,冷暴力,私生活混亂等等等等!陳坦發(fā)誓要起訴那些造謠之人,但江律師私底下告訴他,那都是阮雨找人干的。如果你非要起訴不可,作為朋友,他只能站在阮雨這一邊。
陳坦的憤怒化成了愧疚,生活與工作從此被網(wǎng)絡上的口水打成了一灘爛泥。他從江律師那兒拷貝了一份自己的春夢。每當他睡不著時就翻出來看兩眼,無論重播多少遍,他仍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夢里的那個女郎。手機傳來編輯的短信——陳坦,你現(xiàn)在的名聲已經(jīng)臭了。要么離開這一行,要么換個筆名,否則,你一個字也別想賣出去。
他關了手機,在稿紙上刪刪改改,嘗試寫下一個女人的內心——不是不可以結束,是不可以就這樣結束。愛情里一旦有了勝負欲,往往會弄得難堪。剛寫完,就用橡皮狠狠地擦除。是的,以他現(xiàn)在的名聲,誰還會用他的腳本。他總是想起妻子最后的那個眼神!你欠我的!
是的,我欠你的!
連續(xù)三年,都沒寫好一個故事。成天泡在酒館里,喝得昏天黑地。他瞇著醉眼,看向吧臺上方的大電視,屏幕里反復播放一個年輕女人的廣告與寫真。這個女人怎么看,都有點眼熟。
那是今年剛剛冒頭的女明星。人們談論她的美貌與身材,女人的眼中布滿了嫉妒,男人的眼中涌動著渴望。他的錄音筆已無用武之地,這些源源不斷又千篇一律的娛樂八卦永遠無法構成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好故事。
這天夜里,他沖出酒館,扶著墻,一邊吐,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直到鉆進了一個小巷,昏黃的路燈,照亮他的側臉。
突然一個女人,踩著高跟緩緩靠近。是她。是那個女明星。這女明星的臉,越看越眼熟——是那個夢!他瞬間想起江律師的話,夢并不總是記錄過去,有時也與未來有關。
女明星抬起他的下巴,沖他的面頰吐氣。
一股甜甜的氣味朝他襲來,一個激靈打上了身!他瞬間清醒,就是這個陌生女人毀了他的生活,他帶著酒勁,報復似的擁了上去。
此時,一道白光閃過。
醒來時,女明星已經(jīng)躺在了他的枕邊。
他看著眼前的女明星,頭疼欲裂。
“你是誰?”
“我是你的夢!”
突然,手機鈴響,是女明星的經(jīng)紀人發(fā)來的一段語音。“看看,你干的好事!”一個沙啞的女聲之后,又彈出一個視頻。
陳坦湊上來,目光滑入手機里的視頻畫面。
那是一段的監(jiān)控錄像——視頻中的她哪里還有丁點女明星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埋伏在巷弄里的應召女郎。模糊的影像,視頻的角度,簡直與當年陳坦的夢境一模一樣。
“看來我已經(jīng)身敗名裂了。”女明星說。
“對不起。”陳坦說。
“不用對不起。這回,是我欠你的!”
陳坦仿佛聽見了妻子的聲音,兩張臉漸漸重合。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的夢!”
女明星點起一根煙,緩緩地講述起這些年的奇遇。陳坦聽得云里霧里,像是墮入了另一場夢境。
離婚后,阮雨拿著離婚分到的錢,心有不甘。每天每夜在網(wǎng)絡上搜索陳坦夢中的那個女人,可無論怎么仔細的查找,都沒有丁點線索。她從顯示屏里拔掉錄夢器,屏幕一黑,映出自己那張破碎的臉。她決定,整容,就用前夫夢中那個女人的臉作為模板!一張新的臉,往往意味著一段新的人生,特別是好看的臉。
很快,她就被星探發(fā)現(xiàn),參加了比賽,順利出道。她換了名字,改了年齡,成為了新時代的偶像。一張完美的臉,就像是人生的通行證,無往不利。無數(shù)演出將她包裹成娛樂公司的賺錢機器。只有下臺以后,她才能做回自己。
昨夜,她在巷口,看見了陳坦,隨即決定用現(xiàn)在的面容去試探他的欲望。正當陳坦擁上她的瞬間,突然一道白光閃過,是狗仔的閃光燈!阮雨只好拽著陳坦逃跑。兩雙腳,一前一后,在夜里飛奔。就像當年的那個雨夜……
陳坦在阮雨的講述里回過神時,阮雨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口罩,她似乎不想用這張臉去面對陳坦。
其實她的新聞沒有在頭條上停留太久就被下一個社會新聞覆蓋了。
“一種新型病毒正在全國蔓延。請廣大居民自備口罩,若無必要,不出門,不聚集。病毒會以空氣形式傳播,一旦進入口腔,將會腐蝕牙床,導致牙齒脫落,若進入腦部,則神志不清。”
幾天后,城市的大街小巷,空無一人。
一輛輛載滿消毒藥水的灑水車,接力般地在城中一圈圈繞行。人們無視灑水車的音樂,高唱國際歌,祈禱病毒的瓦解與消亡。
陳坦戴著口罩,站在陽臺上,頓時想起了幾年前那個名為“未來世界”的夢境。阮雨給她端來了一杯據(jù)說可以抵抗病毒的中藥。陳坦推開湯藥,一把摟過這個已經(jīng)換了面容的妻子,緩緩給她戴上了口罩。他們將要,隔著口罩擁吻。
“帶著口罩接吻,像是科幻電影里的情節(jié)。”阮雨把湯藥擱在了窗臺上。
“科幻是什么?”陳坦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大概就是夢見未來吧!”
陳坦聳聳肩,拿出手機,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錄了一段視頻給江律師發(fā)了過去。同時發(fā)過去的還有那個名為“未來世界”的夢境截圖。
“你說的對,夢,并不總是記錄過去,有時它也與未來有關。”
幾分鐘后,江律師發(fā)來一段語音“不用大驚小怪,當夢境上傳得足夠多,總有一個夢境,預言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