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最后的讀書會
威爾?施瓦爾貝
我意識到,在母親的診斷結果出來之前,我們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忙碌之中。聚餐、宴 ? ? 飲、拜訪、義賣、開會、排期、接人、買票、做瑜伽、上班、去健身房……我們都害怕停下來, 因為一停下來就會感覺不對勁。各種各樣狂熱的活動似乎是我們生活中最需要的。
“描寫苦難,他們總是不會錯。 這些古典大師,他們深知苦難在人間的位置; 深知痛苦發生之時,別人總是在進食、開窗或者木然踱步。”
這兩本書告訴我們不必退縮和孤立自己;即使母親和我行走在不同的人生旅途上,我們仍然可以分享彼此的閱讀心得;在閱讀這些書籍的時候,不必在意生病與否,我們只不過是一個母親和一個兒子攜手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此外,閱讀提供的沉著力量是我們迫切需要的,尤其是在母親生病后出現的恐慌和巨變。
你應該跟這個人談談;你應該讀下這個說明書;你應該去這個飯店嘗嘗;你應該點這道菜……我的生活中總是充斥著建議和推薦。建議很棒,但有時卻很糟糕。我回顧過去,懷疑自己是否在推薦之前深思熟慮過。那個燒烤餐廳真的是奧斯汀最棒的嗎?還是因為我在那里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我也不喜歡被打擾,但我會打擾別人。我經常會忽視其他人說的話,搶著說自己的事。因為我覺得我的故事更為有趣、更為精彩、更重要,常常忘記他人的故事也可以讓我從中獲益,值得不斷推敲品味。母親則恰恰相反,她很少打斷別人,更不會貶低別人的故事。她更愿意傾聽,然后提問,不是提那些敷衍的問題(比如:你在鳳凰城待了幾天?)。她的問題總是能夠讓人們說出自己的很多感受,并從中得到的收獲、遇到印象深刻的人,以及感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家里沒有一個人真正面對鮑勃已經過世的事實。我們每天都在談論他,回憶過去的事情,想象他對某一本新書、某一個事件的反應。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但他會永遠留在深愛他的人的生命中。就像你鐘愛的書,無論距離上一次讀完它已經過了多少時日,它都會陪你到永遠。
“這也是書的功能之一。書能幫助我們訴說,讓我們在不愿談及自身的時候,有話題可以聊聊。”
母親說她真的覺得一個人的生活純屬私人領域。她認為秘密在現實生活中解決不了什么,也沒有什么值得好奇的。人們說得太多,而不是太少。她認為一個人應該對自己的私人生活保密,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她甚至認為政客也該有自己的隱私,只要他們不是偽君子。如果對如果對別人的過去刨根問底,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一些足夠正直有趣的好人來做事了。
母親總是不假思索地與每一位正在哭泣、身處痛苦或悲慘的人說話。“如果他們不想說話,他們會告訴你的。可你怎么能熟視無睹呢?”
就像中世紀時期的教堂一樣,書本為我們提供了即時的庇護。一旦你沉浸到某本書里,你就不會被打擾了。書本不能在你做了錯事的時候讓你免于責罰,但能幫你緩期執行。不過我們很快發現,只有全神貫注地沉浸在書里才管用,看起來認真讀書的樣子可不算。
人是可以很壞的,但也可以學著不要變壞,你自己會有一個判斷。
母親有次對我說。她總是盡可能地參加我們學校的演出或者體育活動。“我覺得大家應該盡最大的努力不讓自己陷入不快樂中。不快樂的父母,對孩子來說是最糟糕的事情了。如果你想要出去工作,那你就去工作;如果你可以不必工作,你也不想工作,那你就不用工作。”
“我們僅僅擁有今日,因為昨日的我們已經死去,而明日的我們尚未出生(杰瑞米·泰勒)”
設想一下,在漫長的旅途中,你有一本隨身攜帶的書,可你不知道這本書會看多久。這本書可能像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一樣短,也可能像他的《魔山》一樣長,但你得在看完的那一刻才知道。如果帶的是《威尼斯之死》,你早早就看完了全部,余下的漫長旅程再沒有東西可以讀了;如果是《魔山》,最后你下飛機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只看了一個開頭,而下次再看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我們要學習如何掌握節奏進度。哪些習慣事物是需要保留的,哪些需要被丟棄;哪些需要補充,哪些該放棄;哪些慶祝是一定要參加的,哪些可以忽略;哪些書仍然要讀,哪些書就算了;以及何時可以談論母親的病情,何時不便談論。 當然,我們所有人都會離去,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時間,可能是幾十年后,也可能就在明天,我們能做的,只是盡量充實地度過每一天。但我的意思是,誰能夠真的玩得起這個智力游戲,或者真的能充實地度過每一天?況且,得知兩年后“可能”會死與“一定”會死有著天壤之別。
“對于已經無可挽回的事情,再多的遺憾也沒有用,應該竭盡全力做到最好。不要抱怨沒有合適的工具,而應該更好地使用擁有的工具。我們是誰,我們在哪,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旨意,它可能通過人類的過錯來體現。至于擁有智慧的凡人,是直面自己的弱點,設法從中得益。——F.W.羅伯森”
我悲痛 誰會愿意傾聽我的感受??
誰會愿意傾聽我無用的國度??
戰爭之后,我的皮膚已被損毀。?
我的體內留有子彈的傷痕。?
盡管我悲痛、遺憾、承受苦難,?
誰會愿意傾聽我的感受??
我悲痛、遺憾、承受苦難, 誰會愿意知道我的感受??
我悲痛并非因我損壞的身體。?
我悲痛是因為人們無法公正對待我。
?誰會愿意知道我的感受?
“街上那些人躲起來,也許是因為酒精誘惑,也許是因為絕望,才陷入沉睡,夢著他們曾經的生活。”
小說中梅姑帶著她的侄子踏上奇妙的世界旅程,并對她說:“生活是一場宴席,大多數的弱者卻餓得會死。”
我明白了一點,當深愛的人將要死去時,可能同時要做的是慶祝過往,活在當下,并為未來哀悼。
這張寫著《蜥蜴籠》里的那段讓母親難以忘懷的禱告文字影印本,整整齊齊地夾在書里面。那是泰莎曾經用來平靜心情的佛教冥想,不僅能讓他忘記身體上的疼痛,也忘記悲傷與憤怒。 他開始輕聲念誦禱文:“愿世間眾生,遠離苦難;愿世間眾生,忘記仇恨;愿世間眾生,不受傷害;愿世間眾生,免受病痛;愿世間眾生,守護幸福。” “我特別喜歡最后的守護幸福。”母親說。 “當別人對你毒打時,你又怎么守護自己的幸福呢?” 我問。 “這就是關鍵,威爾。你無法控制自己被人毒打,但你有辦法保護你幸福的多少。只要一個人能夠守護自己的幸福,那么他會留住讓生命值得為之活下去的東西;而當他已不能守護自己的幸福時,也明白,他已經盡力了,沒有遺憾了。”
在我們的讀書會上,我從母親身上還學到了一點:永遠不要對人妄加論斷。你永遠無法知道誰能夠以及誰愿意幫助你,除非你向他們開口。所以永遠不要因為一個人的年齡、工作或財政情況等而斷定一個人不能或不愿幫助你。
“所以,你不介意閱讀讓人沮喪的書嗎?”我問。 “不,一點也不介意。當然對我來說,會覺得很殘忍。但是閱讀與殘忍有關的書,是很重要的。” “為什么重要?” “因為當你閱讀了,你就更容易去辨識殘忍。在難民營里聽到那些人被強奸、被侮辱,或是被強迫著目睹自己的父母、姐妹、孩子被強奸、被殺害的時候,才是最令人不忍的時候。我們很難去直面這樣的殘忍。不過人可以表現殘忍的方式有很多,有些方式微妙得難以識別。所以我主張人們通過書來認識它。我覺得田納西·威廉斯的戲劇是最能表現殘忍的大作。作者擅長細膩的殘酷場景,就像《欲望號街車》中斯坦利對待布蘭琪那樣。故事以低語、注視、貶低開始。莎士比亞的書里也有許多的好例子,當貢納莉折磨李爾王時,或是伊阿古對奧賽羅說話的語氣。我喜歡狄更斯也是因為他展現了各種類型的殘忍。你需要在開始就學會辨識這些殘忍,因為大奸大惡正是從微小的殘忍開始的。”
許下諾言又無法兌現的人,就像云和風一樣,無法帶來甘霖,別讓這些承諾欺騙你。
我們現在看的是他1994年出版的《正念》,這本書主要介紹的是正念與禪修,講述活在當下,不僅是靠減壓強化療愈的效果,而是讓生命的每一分鐘都過得踏實。“正念是指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覺察,即有意識地覺察,活在當下,不做判斷。”卡巴金這樣寫道,“這種專注力可以培養人們的感知、清明以及接受當下現實的能力。”
卡巴金在那個部分指出我們都知道打斷別人是不對的,但我們卻不斷地打斷自己。我們通過不停查閱郵件來檢查來信,即使手邊在做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也要停下來接電話,就是不肯把電話轉到語音信箱,或者我們不愿意把一件事徹底想清楚,卻讓自己被臨時出現的事情或欲望干擾。
我意識到,不管我還剩下多少時間跟母親在一起,我都需要更專心,更小心,不要讓其他的事情來打斷我們之間的對話。我注意到每一家醫院都是一家干擾制造廠,有一堆人會來打擾你、催促你、問你問題。但現代生活本身就存在著干擾:電話、電郵、短信、新聞、電視,以及我們永無寧日的大腦。你能給予別人的最佳禮物,就是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我總是不停地走神,沒有人能得到我的全神貫注,哪怕是我自己。
要如何做到這點?你怎么樣才能與五十個人甚至上百個人交談,不打擾別人也不會被打斷?我突然明白了卡巴金說的正念,這不是什么把戲也不是花招,而是活在此時此刻。當我與你在一起,此時,我的眼中就只有你。就是這么簡單而已。
卡巴金這樣寫道:“你無法阻止波濤洶涌,但你可以學會踏浪而行。”
如今我們生活在充滿自由、獨立、利己的環境,而要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孤獨。
想念別人與孤身一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事情。
母親還沒有死,我不該表現得太悲傷,好像她要不久于人世似的。母親不是第一個要死的人,我也不是第一個要失去母親的人,就好像我們在看同樣的書,但我們中有人趕在了其他人之前:他們可能已經看到了結尾,而我仍然身在書中的某個部分。一句“你怎么樣了?”真實含義是“我想我應該了解你現在的感受。”
“我們生活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受到其他人的恩惠。但這并非像是負債于某人,我們擁有的一切都應該歸功于每一個人。人生可能會在一瞬間改變,所以每一個讓你人生步入正軌、穩步向前的人,都值得感激,無論他們扮演的角色多么卑微。只要給予他人友誼與愛,你身邊的人就不會輕言放棄。任何一個友誼與愛的表達都能讓一切變得美好。”
蕭伯納贊美貞德“拒絕接受身為女性的命運,她穿著男人的衣服,像男人一樣作戰,像男人一樣生活。”母親指出一句蕭伯納的名言,他說任何貞德的傳記作者都“必須擯棄對性別的偏袒以及自身的浪漫,將女人看作人類的女性,而不是帶有某種魅力以及某種愚蠢的另一種生物。”
她說,“你看看六七十年代大學里那些杰出的年輕女性,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她們。那是個激動人心的年代,有許許多多的討論、聚會,還有書。但我覺得現在的人們恐怕理解不了當時的危險。我認為女性應該有很多選擇的機會,她們有能力做她們想做的事情,留在家里撫養孩子和開拓自己的事業都是有意義的決定。只是我不是很贊同高學歷的人窩在家里。社會給你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你在競爭激烈的大學里占據過一席之地,就應該善用你所接受過的教育去幫助別人。我知道很多人不贊同我這一點。” 我正要說點什么,母親稍微轉換了一下話題。 “但我也同樣不贊成那些職業女性的母親鄙視全職母親,指責她們過度保護孩子。但職業女性跟全職母親一樣都會溺愛孩子,沒準會更嚴重,為了彌補負罪感。對任何人來說,能夠教給孩子的最好東西,就是讓他們知道人與人之間必須負擔責任與義務,這絕不是誰專屬的能力。”我有種感覺,母親一定跟許多年輕女性多次表達過這種觀點。她跟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光彩又回來了,我強烈地感覺到,她絕不會就此放棄,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完成。
在母親看來,我們應該肩負的責任不僅僅是照顧那些被強征上戰場拿著刀槍殺人的孩子,也不只是那些身不由己,像《蠅王》里那樣被人性黑暗面操控的孩子,而是要關注到世界上還有哪些孩子可能遭受這種命運,并在悲劇發生前阻止。
“意義重大,現在我是如此衰弱,千萬注意不要讓自己過于勞累,因為這樣我將無力再對他人的愉悅做出貢獻;一張恬靜的臉,一個溫柔的聲音,是我讓家人更加快樂的最佳方式。可惜有些時候,我們的意志會影響這些義務的履行。”(伊麗莎白T.金)
無論我們愿不愿意,所有人都在這個“最后的讀書會”中,因為我們看過的每一本書,都可能是最后一本,每一段對話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