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阿正
01
站在雙流鎮不高的城郭上往西南方瞧去，一小塊黃色琉璃頂在團團綠木的掩映下忽隱忽現，那里坐落著當地有名的十方寺。
十方寺不大，因此僧眾不多，包括主持慧能師傅，做飯的，掃地的，念經的，加起來也才六個人。
這一年的冬天，早起的慧通師傅為山路掃雪，一開寺門，就被門口的弱弱的啼哭聲下了一跳。
大紅色的棉被上落著薄薄的一層雪，想必是剛放在這里不久，剝開來看，竟然是一個男嬰。
慧通師傅趕緊抱起孩子找到正在打坐的主持，問他該怎么辦？
主持慧能也才四十多歲，一臉堅毅的緊閉雙眼，微微說到：“既然有緣，就留下吧。”
留下的這個嬰兒就叫海空，是十方寺第一個海字輩的小和尚。
春花開落十三載，海空也長大了。
長大的后海空明眸皓齒，模樣清秀，剛剃過的頭皮略微泛青，更顯得白凈。
慧能師傅經常帶他下山化緣，偶爾也會碰到幾個上年紀的婦人，她們便打趣的說海空，生的這樣一副好皮囊，做和尚可惜了。
海空撇撇嘴，他自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十方寺，從來沒問過師傅他從哪來，也沒想過到哪里去。
“留在十方寺不好嗎？”海空沒想過還俗，做和尚挺好，幾個師傅待他很好，慧能師傅雖然偶爾會批評他，也是因為自己做早課時打盹的緣故。
誰讓海空他天生一副好記性，一本經書，只要通讀幾遍，便能只字不差的背下來，老是背那幾段字，有誰會不瞌睡的？
02
這一天，海空正隨著慧能師傅打坐念《金剛經》，從正門處火急火燎闖進來一個灰衣灰帽的粗使雜役。
“慧能師傅，我家小姐前幾日不幸墜亡，眼下是第七天，江老爺請您過去做場法事。”
“知道了，這就去”。
慧能師傅照例閉著眼，對那人答到。
不出半個時辰，慧能，慧通幾個師傅就隨著那個雜役站在江府門口。一起來的，還有海空。
海空第一次來這里，門口威嚴的石獅子上綁著白色碎花，門庭兩側，白底燈籠上寫著黑色“江府”二字。
穿過大門，再往正廳走，離得老遠就能聽到兩三個女人的哭聲。
哭的最厲害的，是江夫人，她一身黑衣，無力的靠在椅子上，眼睛腫的像是成熟的水蜜桃。
在她兩側，各立著一個十幾歲的丫鬟，也在哭哭啼啼的擦拭眼淚。
正庭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奠”字，一口方棺擺在廳堂正中，圓火盆里淺黃的紙錢正烘烘燃燒。
慧能師傅緩步走上前去，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江老爺，江夫人節哀，我等前來為江小姐超度，助她早登極樂。”
“有勞慧能師傅”。
眼前這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就是江老爺，他聲音低沉，不愿多說話。
慧能幾個師傅坐在廳堂兩側，開始為江小姐超度。
03
雙流鎮上的超度儀式都是十方寺做的，遠近各個鎮子海空也去了不少，但海空一點都不覺得厭煩，只是可憐這位江小姐。
聽底下雜役說，她也才十三歲的年紀，生得美貌但奈何性子野。
這年春天燕子回巢，江小姐便帶著丫鬟溜出門去掏鳥蛋，鳥蛋沒掏著，卻摔下樹來磕著了腦袋，因而重傷不起，沒幾日就去了。
海空想笑，覺得這小姐怎么生的男兒一般的性子，好端端的爬高上低，但一想到她的不幸遭遇，便不忍掉了幾顆淚珠，口里的佛經也越念越快。
“呆和尚，念那么快干嘛？！”
海空突然感覺后腦袋被誰重重的敲了一下，扭頭看，竟然空無一人。
“海空，你對誰說話？”
慧能師傅有些慍色，低聲責問他。
“沒什么，師傅。”
“奇怪了，明明有人打了我一下？”
海空搖搖頭，又一邊敲木魚，一邊念經。
“呆和尚，還念那么快？”
海空難免有些火氣，再扭頭看，原來是個十幾歲的漂亮小姑娘。
瓜子臉，一雙大眼睛里閃著光，齊劉海正好蓋在眉毛上，小鼻子，小嘴巴，模樣十分英氣。
他睜大了眼睛，壓低聲音問：“你是誰？”
“我啊，江美兒”那女孩歪著頭，漫不經心的答道。
“江美兒？江美兒？江？。。”
海空不由得長大了嘴巴：“你是江小姐？”
“嗯哼，是我。”
江美兒忽地坐在了海空對面，托起下巴看眼前這個好看的小和尚。
“呆和尚，你為什么哭？為了我么？”
“才不是。”
海空一口回絕，但猛然想到他正在和鬼魂對話，不免的心一驚。
江美兒看著他，撲哧一聲笑了：
“聽那個捉我的差役說，真心為別人流淚，才能看到對方的魂魄，若非如此，你為何能看到我？”
海空紅了臉，壓低聲音，喃喃的說：“怪不得如此，但江老爺和江夫人為何看不著你？”
江美兒聽到這，面露難色的把頭低了下去：
“我身為女兒，卻因為頑劣丟了性命，實在無顏面對爹娘。只愿來世生的乖巧，再也不做什么掏鳥蛋的蠢事了。”
海空呆呆的看著她，鬼魂沒有眼淚，江小姐再難過，依然哭不出來。
他只好安慰著說：
“緣起緣滅，在世為人，終有離別日，我且為你超度，愿你早日輪回。”
“呆和尚，你真好。”
江美兒立起身來，朝海空臉頰親了一口。
海空看她站在庭院門口，緩緩跪下，朝江夫人和江老爺拜了三拜，慢慢起身。
又仔仔細細的看了看這個裝載她童年和少年記憶的院子，末了瞧了海空一眼：
“呆和尚，若有緣來生相見，你可愿為我還俗？”
“我，，，”
還未等海空答話，江美兒的身影已消失在庭院里。
“我不叫呆和尚，我叫海空。”海空嘆了一口，輕聲說道。
04
一個月后，慧能師傅帶海空下山化緣。
途徑陳家莊的時候，正趕上村長陳阿伯給孫女辦滿月酒。
慧能師傅是遠近有名望的人，陳家便熱情的邀師徒倆入席。
陳阿伯沒讀過什么書，便讓兒媳抱了小女孩過來，要慧能師傅取個名字。
慧能朝那個襁褓里安靜的小女孩笑笑，轉頭問海空：
“你覺得叫什么好？”
海空想了想：“此女生的甜美，不如叫她美兒吧.”
賓客們不由得紛紛叫好：“好聽的名字，恭喜恭喜。”
“陳美兒，陳美兒，美兒？”
海空恍惚間端起一杯酒，入口辛辣，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