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只有兩輩子

也許你們不會相信,我是個走過陰曹地府的人。也許你們會好奇地問我,陰曹地府是什么樣子。我無法回答,因為我確實不記得了,我沒有見到過你們口中的牛頭馬面,也沒有看見過那個只會熬湯的女人,我見過的只有被歲月的蔓藤纏繞得喘不過氣來的孤獨。我記得的,只有他,那個叫陳江的男人。

我記得很多,很多,包括他最愛吃的紅燒肉。


1

我出生在南方沿海的一個小鎮(zhèn)上,雖是靠著海邊,但是并不富裕。

姥姥告訴我,我是在爸媽在漁船上大魚的時候出生的,所以,他們給我起了個名字,林小河。有人說,姥姥在騙我,我根本是在江邊的蘆葦蕩里生出來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有多小了,我只記得自己梳著兩條小辮子,爸爸說這次出海要給我?guī)恋暮P牵鸵粋€大海螺,海螺里面能聽見海底所有可愛的魚兒的說話聲。

那是爸爸第一次騙我,他沒再回來,和那條破舊的小船一起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了,那天我一直在海邊等到太陽摔倒在地平線以下,最后被姥姥從嘮嘮叨叨的海風(fēng)中抱了回來。

姥姥告訴我,爸爸在大海的另一邊,另一邊也有一模一樣的海岸,和一模一樣的我。所以我不能太自私,那邊的我也需要這樣一個父親。

我親眼看見媽媽那張?zhí)鹈赖哪樀霸跉q月的摧殘下變得干枯起來,媽媽的脾氣也開始變得暴躁,總是因為一件小事就歇斯底里地哭喊。

有一天,她買了我最愛吃的抹茶團子,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里面的豆沙,卻再也沒有見到過媽媽。

姥姥告訴我說,她去找爸爸了。

從那一刻起,我變成了沒有父母的野孩子,和姥姥兩個人相依為命。

從那一刻起,一有時間,我就去海邊,聽著海風(fēng)的呼嘯,看著海水想要把大地吞噬的張狂樣子,我也在等我的爸爸媽媽,或許有一天他們會劃著船接我過去。

就這樣我上完了小學(xué),初中,我也知道了海的另一邊,只有更加遙遠的大海,和更加張狂的海風(fēng)。

初中畢業(yè)之后,我就和姥姥一起在家捕魚網(wǎng),閑暇的時候,也會看爸爸留下的書。

姥姥說,如果不是遇見你媽,你爸也許早就飛黃騰達了,因為你媽生病,他才從大學(xué)里輟學(xué)回來的,那是你爸一生的遺憾。

關(guān)于爸媽的故事,我聽過太多太多了,每次的版本都不一樣,我安靜地看著手里的老人與海,泛黃的紙張在訴說著時間的暴行,有幾頁已經(jīng)看不清楚顏色。

我便找出一支筆來,用稚嫩的文筆把那些空白一一填滿。我會一遍又一遍讀著自己潦草的文字,那些瞬間,填滿了我心中被海風(fēng)吹走的等待和希望。我愛上了一支筆,一張紙,一本書,一行文字。

日子就這樣像復(fù)印機一般,一天天地復(fù)制過去,直到有一天,復(fù)印機壞掉了,不再給我平淡而舒適的過往。我遇見了陳江。

那時候,他還是重點高中里的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學(xué)生。

當然我沒法看出來這個,那天,我只能看出來他的干凈和帥氣。

他穿著一身淡藍色和白色交織的校服,坐在海邊的巖石上,手里拿著一本書,棱角分明的一張臉,一副圓形的眼鏡下面,藏著一雙清澈的眼睛。

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的正是那本老人與海,他那張干凈的臉上,已經(jīng)爬滿了淚水。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我便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除了那本海明威之外,還有他的眼淚——讓他那雙原本就迷人的眼睛更加神秘,就像大海一樣。我大膽地過去和他搭訕。

時間雖然對我們的那些看起來平淡無奇的記憶手下留情,但是也讓我忘記了一些東西。

比如我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記得的是他的冷漠與抗拒,或許是因為我的打扮,那時候,我染著棕黃色的頭發(fā),還打了耳洞,戴著一對夸張卻不合適的耳環(huán),穿著我媽媽的那件只適合三十歲以上的女人穿的流蘇裙子。

對于我這種早早步入社會的女人,和他的裝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相信無論任何人在那一刻都不敢把我們這兩個形同陌路,看似天壤之別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就連命運都不敢那么迅速地讓我們相識。

他沒有說一個字,他的回應(yīng)就是合上書,給我一個灑脫的背影,或許那時候?qū)λ允莻€拒絕的背影,卻在我原本的好奇上又加了一筆。

越是神秘的東西,越讓我著迷。我想要了解他,就像想知道老人與海書中那段被歲月的泛黃侵蝕掉的文字一樣地好奇。

從那天起,我每次補完漁網(wǎng),都要去鎮(zhèn)上的中學(xué)附近溜達,只是期待再次能見上他一面。年輕時的愛情總是簡單得像琥珀里的標本一般,為了晶瑩剔透愿意擺出任何姿勢,哪怕會比這種美麗綁架也在所不惜。

終于,我在一所學(xué)校門口等到了他,我并沒有上前和他說話,因為送他來的還有他的爸爸媽媽。他的爸爸開著一輛銀灰色的小汽車,他的媽媽會下車拉著他的手走到學(xué)校門口,再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和他的差距。在那以前我從來沒有自卑過,雖然我很窮,沒有爸爸媽媽,但是我過得很好。然而站在他面前,我仍然會感覺自己的微不足道,又一方面,我在心里又是十分自信的,雖然我知道那種自信是盲目的,然而我又盲目地相信那種盲目的自信。

從那以后,一有時間,我就去他們學(xué)校門口轉(zhuǎn)轉(zhuǎn),我會和他搭訕,對著他微笑,故意搶走他手里的書,然后再扔給他。

他也從一開始的冷漠,到后來的生氣。他生氣了,至少證明我在他心中有了位置,無論這個位置是高高在山的王座,還是充滿荊棘的刀山,我都覺得開心。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和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兒走在一起,他們都穿著同樣顏色的校服,有一張干凈整潔的臉。他笑了,像春天明媚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像柔軟的海浪,流露著一陣一陣地,舍不得間斷的溫情。

我一把搶到了他的書包,這一次我沒有再扔回去,而是帶著它抄著小路逃跑了。

那一天,距離陳江的高二期末考試還有五天。

所以陳江毫不猶豫地追了出來,我享受著其中的樂趣,從他的書包里丟出了一本書,扔到了他的腳下,看著他氣喘吁吁,蹲下來撿起書本的樣子,繼續(xù)向前跑著。

從小在海邊的生活和磋磨讓陳江根本追不上我的步伐,我看見他氣喘吁吁又鍥而不舍的樣子,忽然覺得他很可愛。

“快來啊,不然我就把它們都丟到海里去。”

我只顧得上跑,陳江也只顧得上追,我們都忘了時間,也忘了方向,直到太陽陰沉沉地墜入海底,我依然沉浸在追逐的熱情之中。這種熱量不是太陽給的,是我自己發(fā)射出來的。

我翻過一堵矮小的墻,扔下了最后一本書,手里只有空蕩蕩的書包。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過早地扔下了全部的籌碼。

我的步子沒有那么快了,因為我看到陳江并沒有追上來,只聽見墻的另外一頭發(fā)出了一聲慘叫。

是陳江的聲音,我確定,雖然我的對面只是一堵光禿禿的墻。

我趕快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翻到的另一邊,我的左腳踩到了一塊小石頭,當我想收回身體重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太晚了,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股鉆心的疼痛蔓延到我的腳上。

而陳江,他好好的站在那里,他剛才的尖叫聲只是一個誘餌,而我,也上鉤了。

陳江從我的手里搶走了書包,用那雙清澈而有神的眼睛打量著我:“為什么搶我的書包?”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林小河,我知道你叫陳江,江河,你看我們多么匹配。”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到。

陳江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就是你經(jīng)常來找我的理由嗎?”

“當然不是,我是想找你借一本書的。”我一邊說一邊想要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左腳已經(jīng)徹底動不了了,于是,又一次坐到了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回來找你?”我揉著腳問道:“你就不怕我拿著你的書包跑了嗎?”

陳江把手里的書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書包里:“因為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的書包。”

善良和教養(yǎng)讓陳江沒有丟下我,一個人回家。而志趣和緣分又讓他對我產(chǎn)生了同樣的好奇。

那個晚上,陳江在那里陪了我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被連夜尋找他的爸爸媽媽接回了家。



2

直到我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我還在回憶著那個無比奇妙的夜晚。我們面對面坐著,從老人與海聊到月亮與六便士。他告訴我,他想學(xué)文科,考文學(xué)方面的專業(yè),但是家人不允許,所以他以后只能讀經(jīng)濟。

但是他不會放棄的,他說,他要寫最好看的小說,最好看的劇本,做最厲害的人。

他說他最喜歡的書也是老人與海,從來沒有人同他講過海明威和人生。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講述年輕時代的愛情,就是那么得簡單純粹,兩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在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互相傾吐著心聲。他們不管以后,并不是他們認為遙遠而不可及,而是他們覺得以后這個詞根本沒有撼動他們愛情的權(quán)利。

從那天起,每到周末,陳江都會來我家吃午飯,我會做他喜歡的紅燒肉,姥姥做拿手的海鮮湯。陳江狼吞虎咽的樣子,讓我覺得我真的開始靠近他了。

吃過午飯,我們會一起去海邊讀書,我們一邊看書,一邊看海,一邊討論著各種心事,一邊把女孩兒們給他的情書折成紙飛機,扔進大海。

“這個是陳曉蓉的。”我笑著說道,我還沒來得及用力拋,海風(fēng)就把那張情書帶走了。

陳江是個優(yōu)秀的男孩兒,有一個當科長的爸爸,有一張帥氣的臉,還有一張更加優(yōu)異的成績單。

可真正認識他之后,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比他差在哪里。

有一天我和姥姥在織魚網(wǎng),姥姥忽然對我說,陳江是個好孩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我用鉤針把漁網(wǎng)的線塞進去,問道。

“沒什么,都挺好的。”姥姥說道。

沒過多久,我就在校門口等到了陳江的媽媽,她帶我去了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吃肯德基,我毫不客氣地點了一個漢堡和一大份薯條。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見多了。”陳江媽媽說道。

我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手中的漢堡,一邊看著這個女人,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梳著高高的發(fā)髻,穿著只有兩三厘米的高跟皮鞋,看起來是那么優(yōu)雅大方。

“我這樣的女孩兒”我在心里念叨著,并且也說了出來。透過肯德基里的玻璃柱子,我能看到自己的樣子,穿著不太合身的麻布裙子,戴著貝殼形狀的耳環(huán),燙著一頭的卷發(fā),似乎和那些穿著校服,不施粉黛的小姑娘很不一樣。

“你知道嗎?陳江這次月考已經(jīng)從全校第三名跌到了第七名,他已經(jīng)高三了!”女人說道。

我嘴里的漢堡差點沒噴出來,因為與我而言第三名和第七名并沒有什么不同,何況陳江早就對我說過,是他數(shù)學(xué)最后一道大題沒有做出來而已。

總之我明白了他媽媽的意思,我一個人把那一大份薯條吃完,大概是薯條太淡了并不合胃口。吃著吃著,我的眼淚眼淚就流了出來,一滴滴地掉在薯條上。

他媽媽說,我們根本不合適的,等他上了大學(xué)就會發(fā)現(xiàn),外面的女孩兒多的是,有漂亮的,有知書達理的,什么樣的都有,都會比我好。

薯條很咸,加了番茄醬也是。

那是我從媽媽離開之后,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不敢再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只是躲在一個小吃攤的后面,偷偷地看著放學(xué)的人群,直到被陳江拉出來。陳江似乎絲毫不避諱在車里接他的媽媽。

“以后,我是說等你上了大學(xué),你還會認識很多很多女生嗎?”我問道。

“會的,因為你知道,我要去上海,那是個大城市。”陳江看著我說。

“那怎么辦,我肯定沒有她們好。”我說道。

果然,愛情會讓一個人變得自卑,塵埃里的養(yǎng)分大多只會把這種自卑變成一株狗尾巴草。

“不,你是最好的。”陳江笑著牽起了我的手,那是他第一次和我牽手,他的手寬大而溫暖,像海風(fēng)里的一顆燒著了的煤炭。

這就是多少個日日夜夜,露宿在海風(fēng)下的我,需要的那一點的溫暖。

我們從未對彼此表達過愛意,也從未用承諾來捆綁對方的未來。但是我們心底都知道彼此的內(nèi)心。

我知道他媽媽看到了一切。

他無數(shù)次被叫去辦公室談話,無數(shù)次被老師和家長勸導(dǎo),警告他不要誤入歧途。

“我知道什么是歧途。”他對我說:“他們從小就告訴我不要以貌取人,可他們還是那樣,他們不了解你。”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抗爭著,即便他的媽媽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同我那年邁的姥姥講述著我的“罪行”。我們依然沒有妥協(xié),直到高三上半年過去了。

期末考試,陳江的排名再次下降了,盡管他說這都是因為老師和家長頻頻找他談話給他帶來的壓力,可我還是擔(dān)心,我怕自己成為他媽媽口中的罪人。害怕我們以后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會讓他沒有趕上上海這輛火車。我更害怕,那時候,我會是他錯過火車的一顆掉在地上的爛糖果——那樣,他就會對上海的糖果充滿了可口的想象。

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我對他說了分手,我不是試探,只是害怕。他說什么都不肯,一個人在海邊吹了一夜的海風(fēng),最后還大病了一場。

我的分手沒有換來我們的別離,反而得到了他媽媽的妥協(xié)。

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上爬滿了許多的皺紋,似乎在彰顯著生活的疲憊。

她媽媽說,只要陳江順利考上大學(xué),就同意我們在一起,前提是在這半年,我們不能再見面。

我覺得這很公平,在和陳江打了一通電話之后,我們和家長們達成了協(xié)議。

半年而已,我原以為不是很長,可是卻比我活得這十幾年都長得多,沒有他的日子,思念把時間變成了可以無線拉長的面團,我根本不知道這面團到底能拉成什么形狀。

我最盼望的,是每個月的十號,那是他們學(xué)校放假的日子,我會提前一天把我給他寫的信放在海邊的石頭縫里,他會在十號的時候取出來,再放一封回信過去。

這是我們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

小河,這次月考我考了第一名,等我去了上海,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小河,我們一起租個房子,一起看書,在大學(xué)的時候,我要開始寫小說,我都想好小說的題目了。

小河,我有點想你了,你不要說我肉麻——

有時候我會一起收到他的四五封信,可是每次我只回一封。

直到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自考了上海的一所大專學(xué)校,專業(yè)是會計。我并不喜歡算賬,可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擅長看書和考試,這對我來說是一條相對容易的路。

我告別了姥姥,留了一封信給陳江的媽媽,讓她轉(zhuǎn)交給陳江。

事實上,我知道他媽媽一定會偷看的,我也想讓他媽媽看到。

為了能同陳江在一起,我愿意放棄我現(xiàn)在的生活——即使他們覺得不堪的生活。


3

高樓大廈像怪物一般站在街道兩旁,他們吃掉了周圍的陽光。我喜歡站在樓頂,看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匆匆而行,走過來,又走回去,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力量牽引著他們,讓他們像木偶一樣被成群地操縱著。

或許他們也像我一樣,有屬于自己的陳江。

也許他們像陳江一樣,在去找林小河的路上。

我在學(xué)校的附近租了一間小屋子,除了床,放不下任何東西。白天我去餐廳里打工,晚上和周末去上課。就這樣過去了三個月,我收到了陳江的信,他告訴我,他考上了上海的一所211學(xué)校,他就要來找我了。

他說,我考了全校第二名,原本可以上更好的學(xué)校,但是他只想來上海,只想快點見到我。他告訴我他買了新手機,還留了手機號碼在信紙上。

那是一長串數(shù)字,也是能聽到他聲音的密碼。

站在電話亭前的那一刻,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嘟嘟聲過后,我甚至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我才哇的一生哭了出來。

沒有再相見,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想念,連聲音也是一樣的。

那天晚上,我打完了一張電話卡,又去買了幾張,我們一直打到天亮,盡管知道他會做第二天的火車過來。

為了迎接他,我第一次用了公用廚房,給他做了整整一盆紅燒肉。晚上五點二十分鐘的火車,我趕緊穿上了我的長靴,還涂上了一層淡淡的微粉色的唇膏,就出發(fā)了。

那天下午,我對每一個路過的人打招呼,完全不在意他們嘲諷或是莫名其妙的目光,我只是想把我的快樂釋放出來,畢竟在這個鋼筋混凝土打造的城市里,永遠沒有海風(fēng)愿意靜靜地聽你傾訴心情。

從我住的地方到公交站要走十幾分鐘的路,這時候忽然下起了雨,原本我是可以不避雨的。可是我不想讓老天毀了我花了一個下午才用卷發(fā)棒弄好的發(fā)型。

于是我順路跑進了周圍的一個建筑工地,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在渲染著它自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只是卻怎么也不能把我內(nèi)心中的欣喜澆滅。我躲在工地的一個小房間里,拿出鏡子,看著自己的樣子,不禁哼起了歌。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歌詞了,那是媽媽經(jīng)常唱的歌兒,是很親切的調(diào)子。

雨逐漸地小了起來,被周圍的機器聲掩蓋住了,漸漸地也被我的聲音蓋住了。

我該出發(fā)了,我該去見那個我心心念念的人,這回該沒有人能阻止我們在一起了吧。我可以陪他上大學(xué),我可以大方地牽著他的手,走在大學(xué)的校園里,因為我聽說大學(xué)里是允許談戀愛的。

我們還可以一起站在高樓頂上,看著下面像木偶一樣的人群,我靠在他的懷里,給他唱歌。

我還可以讀他寫的小說,他說他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構(gòu)思,迫不及待地要同我交流,只有我能讀懂他的內(nèi)心。

而我,在和他分開的日日夜夜,我也寫了無數(shù)首情詩,我都小心地把他們裝訂好放在書包里,等見到他就送他做生日禮物。

他半個月前過的生日,他說要來這里和我重新慶祝,沒有我的生日,都不算。

我把小鏡子放在了書包里,從小房子里出來,沒走幾步,就聽見有人在叫喊。

那時候,我腦袋里一片空白,當我聽清楚那個人的喊聲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快讓開!讓開!”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這個聲音是從我的頭頂發(fā)出的。

我仰起頭,看到一個很大的東西從十幾層高的樓上掉了下來,也許是二十幾層吧,我記不清了,當時,我甚至連害怕都來不及,就倒在了地上。

我的心里只有陳江,那個我心心念念的男人。我的情詩還沒送給你呢,盡管它們都是那么得稚嫩。我還沒有給你過生日呢,盡管,我可能還買不起蛋糕。

陳江,陳江,我的腦袋里都是你的名字,你的樣子,你眼鏡片底下的那雙清澈的眼。

我的腦海中一片黑暗,忽然,黑暗之中被撕開了一束光,我看到了一片海洋,事實上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片大海,因為粗看起來,更像是一片沒有邊際的水,忽然我看見一架紙飛機飛了過來,我不知道是不是朝著我的方向飛來的。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像回憶一樣——我就在那兒,確是以第三者的視角觀察著這一切。

接著我聽見了陳江的聲音。

小河,你是最好的,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么過完這一生。

忽然,我的心疼了一下,也許我已經(jīng)死了,但是確是感覺到了一陣疼痛。我真的死了么?我的尸體會被送到哪兒去?我的臉會不會已經(jīng)被工地上的重物砸得變了形?陳江會看到如此狼狽不堪的我嗎?

我的心被一百個問號撕裂著,就在這時候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陳江,過去的我,紙飛機,還有那一灘水。

一種強烈的意識告訴我,我已經(jīng)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只是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既定的事實,絕望席卷而來,因為我了解到自己不過是被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一個小蟲子。

當爸爸媽媽離開我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命運的不公,因為我知道,我的人生還長,我還有許許多多的機會去爭取屬于我的世界,還有許許多多的時間去看不一樣的人生。

當我和陳江的愛情遭到大多數(shù)人反對的時候,我沒有覺得命運的不公,因為我覺得我還年輕,雖然起跑線晚了一點,但只要我努努力,最終可以跟上陳江,跟上大家的步伐,我甚至已經(jīng)報名了會計資格證的考試。

當我一個人擠在郊區(qū)破爛不堪的房子里,每天在餐廳里刷盤子的時候,我依然沒有覺得命運的不公,因為我知道有一個叫陳江的男人,就快來了。我們彼此相愛,彼此信任,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消解生活的苦難。

可是現(xiàn)在,我忽然覺得自己被人騙了,一切地希望都在死亡面前變成了泡沫,我永遠也握不住的泡沫,我們在煎熬和等待中幻想的未來,最終也只成了幻想。

陳江,我最愛的陳江,你在哪兒?你會忘記我嗎?你一定會的,我雖然只有19歲而已,卻在本來該放肆的年紀守候了一生的辛酸。我怕你忘記我,忘記我們那些絢爛的過去,它們是多么的值得懷念;我又怕你忘不掉我,因為我知道,你還有屬于自己的一生,還有那么長得路要走。

很抱歉,我沒有給你帶來陽光和明媚。

我的世界又恢復(fù)到了一片黑暗,我看不見自己,除了絕望和憤恨一無所有。


4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奇怪的房間里,周圍都是透明的玻璃箱子,我只能看得清楚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里面有一個小小的嬰兒。

忽然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被困在這樣一個透明的玻璃箱子里——我變成了一個嬰兒。

難道說——我的上輩子結(jié)束了嗎?

我不再是那個躲在海邊小鎮(zhèn)織魚網(wǎng)的女孩兒,不再是那個執(zhí)拗地站在高中學(xué)校門口遲遲不肯離開的女孩兒,不再是那個愿意為了喜歡的人背井離鄉(xiāng),去感受另一種生活的女孩兒。我變了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

然而,我并沒有未這種新生感到任何的欣喜和渴望,我是林小河啊,我不是別人,我也不屑做別人,無論這個別人多么富有,多么美貌,我只要做回我自己,只要陳江。我想要說話,想要把這一切都公之于眾,想要做回我自己,可是縈繞于耳邊的只有小孩子哇哇的哭聲。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哭聲。

我忽然意識到,當一個人的表達能力不足以撐起她的內(nèi)心的時候,是多么的無助和悲傷,我無法忍受。

放我出去,我要去找陳江,那個我心心念念的男人,那個等待與我相見的男人。我在心底吶喊著,這是一種沒有人能聽到的聲音,是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

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重復(fù)著一陣又一陣磨人的哭聲,我討厭小孩子,討厭自己。哭著哭著,我忽然覺得渾身無力,我不得不放低我的哭聲以保存內(nèi)心的堅持。

我什么都做不了,是的。我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更不能告訴他們,我是上輩子那個余情未了的女孩兒,有一個叫陳江的男人在車站等我。

我的哭聲吸引了護士的目光,她拿著一個奶瓶走了過來,溫柔地塞到了我的嘴里,比我媽媽還要溫柔。

一股暖流從我的嘴里流變我的全身,我竟不由自主地吸了起來。

那個奶瓶,那個護士,那個特別而詭異的瞬間,讓我意識到想要離開這兒,想要見到陳江,就要依靠那個奶瓶,終有一天,我會站起來,我會講話,我會去上海,回到家鄉(xiāng)的海邊,同陳江一起折紙飛機。

想到這兒,我拼命地允著奶嘴,不愿放棄就在嘴邊的希望。

就這樣,我開始用力地吃奶,用力地活著,直到被我的爸爸媽媽接回了家。

我的家在上海的一個小區(qū)里,我的房間掛滿了紫色的輕紗,墻上貼滿了一些幼稚卻溫暖的卡通圖案,我的床是一個木制的嬰兒床,我總是在它不自覺的搖晃下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的媽媽,這輩子的媽媽,沒有以前的媽媽那么漂亮,卻十分耐心和溫柔。

一一乖,我們吃飯啦。

一一乖,我們?nèi)ダ舫衾病?/p>

一一快看,這是爸爸給你買的玩具,喜不喜歡啊。

一一,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我的爸爸是一個建筑工程師,他工作的時候,總是很嚴肅,但抱著我的時候,卻小心翼翼,帶著很多的溫柔,他笑起來很溫暖,這種溫暖有點讓我望而卻步。

我每天要睡20個小時,每次醒來,都會看到媽媽溫柔的臉,她會抱著我,讓我以最舒服的姿勢享受這一天的美味——她的乳汁。

而我卻想著快點長大,因為我不是一一啊,我是林小河,那個在海邊看著老人與海的林小河,那個和陳江往大海里丟紙飛機的林小河,那個和陳江暫時分開只為可以永遠在一起的林小河!

然而我的這種強烈的信念就像是一根尖銳的刺,在每一次媽媽的溫柔中都變得圓潤了不少。的確,他們待我很好,我不該如此自私,我甚至有些留戀這種毫無保留的愛和包容。

在每一次我弄臟尿布的時候。

在每一次我咬疼她的乳頭的時候。

在每一次我摔壞東西的時候。

這種糾結(jié)并沒有在我的腦海中停留太久,忽然有一天,我忽然想不起來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哪兒了,也記不清家鄉(xiāng)到底是有山,還是有海。

我想要把自己的腦袋敲碎,可是我沒有力氣,我擁有的,只有眼淚。我能做的,只有哭泣。

無休無止的哭聲讓那個原本溫柔的女人變得措手不及,她慌張地帶我去了醫(yī)院,徹夜排隊,只換來了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安慰。

然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沒過多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記不清和陳江是怎么認識的了。在學(xué)校附近嗎?還是在一個餐廳里?或者是在醫(yī)院里?還是在我現(xiàn)在的家里?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有人拿著槍闖入了我的腦袋,把我的記憶一點一點地搶走,我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我沒有一點反抗的機會,只能看著記憶在我的睡眠和甜美的乳汁中流失。

那天,我爬到了書架的最底層,把書里面的紙一張一張地撕下來,然后把他們都折成了紙飛機的形狀,因為那是我唯一的記憶,我還記得我和陳江一起丟過紙飛機,雖然我記不得是在哪里了,但那是我惟一的記憶。

我不允許它再消失。

漸漸地,我會說話了,但是只會說很簡單的字,我的記憶力也在表達能力提高的同時降到了冰點。

陳江,我愛他,我要去見他,我要告訴他我是他深愛過的那個姑娘,林小河。

我為什么那么愛他呢?我不停地問自己。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

因為他的那雙清澈的眼睛嗎?因為他手里的那本老人與海嗎?我想不起來更多了,我又開始放肆地大哭起來,我再也沒有辦法藏住這種悲傷,我即將忘記我最深愛的人。

有了前面幾次的經(jīng)驗,媽媽開始拿著玩具來逗我開心,其實能阻止我哭泣的,并不是那些玩具,而是媽媽那張寫滿了疲憊又愿意對我微笑的臉,我同樣報以微笑。

我不能如此自私。

他們說,我已經(jīng)出生九個月了,九個月,我已經(jīng)可以走路了,大伙兒都夸我聰明。

一天媽媽帶我到小區(qū)里遛彎,忽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陳江!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他穿著一件牛仔褲,一件格子襯衫,在小區(qū)里穿梭著,他的那張臉,他走路的樣子,他的背影,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得熟悉我不可能認錯!

他匆匆而過,我也趁著媽媽在商店里付錢的時候,快步地追著跟著他的背影。

然而,就算我再快,又怎么追得上他呢?我才一歲而已,他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吧。

我不停地奔跑,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可是他的背影依然離我越來越遠。

那一刻所有的往事都越過了重重阻礙從心底爬了出來,這大概是命運給我最后的禮物。我想起了我們在海邊的海誓山盟,想起了我們放在石頭縫里的情書,想起了那一天,我做了一個上午的頭發(fā),去車站接他。

陳江,你就在我面前,我會追上你,告訴你這一切。

你愿意等我長大嗎?這時候,陳江忽然回過了頭,那張臉不再簡單和明媚,而是爬滿了滄桑。他似乎看見了我,看見了我跌跌撞撞地朝著他跑來。

地面是平坦的,不知道為什么,我跌倒了,膝蓋擦到了地上的小石子,疼痛讓我有些難熬,我還是拼了命地站了起來,一步又一步。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瞬間,那個充滿了復(fù)雜的戲劇性的瞬間。

我忽然回憶起建筑工地上的那個巨大的物體,那個結(jié)束我生命墜落的瞬間。我忽然記起了陳江,從海邊的那本海明威,到帶著眼淚的薯條和他溫暖的擁抱,難過讓我流不出眼淚來。

這也許是上輩子給我的最后的禮物,然后我就逐漸忘記了眼前的一切。

這個逐漸,也只有幾秒鐘而已。

我忘記了我為什么要離開媽媽,來到這邊。我忘記了我為什么要奔跑,我忘記了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我忘記了陳江的樣子,我竟然忘記了一直以來,我的等待,我的堅持。

陳江,那個我心心念念,那個讓我刻骨銘心的男人,就在那一刻徹底地被記憶的長河埋葬了。

不得不說,那是我最輕松的一個瞬間,忽然,我開始沒那么難過了,我開始注意眼前的花花草草,開始看見不遠處有一只可愛的狗狗。

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很友好的樣子,他溫柔地問我,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爸爸媽媽在哪里。

那一次,是我們之間最遙遠的距離。雖然我們就在彼此身邊,確是咫尺天涯。

后面的時間,我過得很快樂,沒有了愛的負擔(dān),我在遺忘中長成了一個普通,而又陽光的女孩兒。

我上了小學(xué),中學(xué),最后考入了一所戲劇學(xué)院。也是這一切都是注定的,雖然命運將我的記憶洗劫一空,卻讓我們的緣分再次藕斷絲連。

我在大學(xué)里談過一場戀愛,男孩兒和我一樣,都是本地人,有著良好的家庭背景。但是我不愛他,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和他說了分手,他也爽快地同意了。

往往最容易在一起的兩個人,也是最容易分開的吧。



5

那些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禮和生活的磋磨的情侶常常會更加堅持和篤定,然而卻未必能通過考驗。

后來,我在工作的時候,又遇見了他,盡管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曾經(jīng)是林小河,只知道他叫陳江。

那時候,我剛剛畢業(yè),在一個影視公司里做宣傳策劃,其實像我這種新生,也就只能打打雜而已。在一次公司電影項目的例會上,我看見了他。

那一刻,他已經(jīng)46歲了,他依舊戴著黑框眼鏡,留著小胡子,牙齒有些發(fā)黑,身體有點輕微的發(fā)福,穿著一條松松垮垮的褲子和一件墨綠色的半袖,說起話來一套套的,很像職場上的老油條。

20年,太長了。

人生的一生又能有幾個20年呢,我慶幸于我失掉了所有的記憶,如果我?guī)е切┏林氐挠洃浐退娒妫隙〞轶w鱗傷。

陳江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陳江了,他不再想寫出自己喜歡的小說,不再抨擊那些快餐文學(xué),從他的話中,我聽出了利益至上四個字。

只是那時候的我再單純不過了,看到他在會議前對公司項目一些專業(yè)的評判,敬佩不僅油然而生。

我被他吸引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輩子的余情未了。

或者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一見鐘情,都是曾經(jīng)未了的緣分。然而這種緣分又常常是經(jīng)不住命運的撕扯的,畢竟兩輩子的事兒,沒法在一生一世中得到圓滿。

那天開完會過后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了,我上班的地方是在市中心的一棟高樓里面,我來到一層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大雨。

這時候,我又遇見了他。

他對我笑笑,從松松垮垮的棕黑色的休閑褲里掏出了一盒紅色的煙,抽出了一只遞給了我。

我擺擺手,告訴他說我不會。

他點燃了一支煙,看著我問道,剛畢業(yè)嗎?策劃案寫的不錯。

“畢業(yè)兩年了”我說道。雖然我表面上很平靜,內(nèi)心卻是十分狂喜的。他居然記得我,畢竟,剛才的會議室里有十幾個人呢。

“這雨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我送你回去吧。”他把煙扔進了垃圾桶,對我說。

就這樣,我們再一次相識了。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著汽車前面的雨刷不停地忙碌著,可依舊跟不上雨水撞擊玻璃的步伐。

他一邊開車一邊幫我分析著策劃案的優(yōu)點和缺點,讓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四月的上海總是這樣,陰雨綿綿,不肯施舍一粒陽光。

從那天起,他總是“無意”地約我出去。

比如朋友送了兩張電影票給他,比如他參加一場發(fā)布會順便路過我家想要請我吃飯,比如他想去爬山,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們?nèi)ヅ郎降哪翘煸缟希琅f下起了連綿的小雨,我在心里期待著太陽會早點蹦出去,因為我真的很想同他一起去爬山。

到了下午,太陽也沒有蹦出來,萬幸的是,雨停了。

他看起來有些微胖,身體卻很好,爬到山頂也不像我這樣氣喘吁吁。

離開喧鬧的城市,在被綠色環(huán)抱的山林里,這種感覺讓我無比舒暢,我們坐在山頂?shù)氖^上,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們玩?zhèn)€游戲吧。”他說:“我們把想對對方說的話從寫在這張紙上,然后折成飛機飛出去,誰都不許偷看”

說著,他從雙肩包里拿出了一個棕黑色皮面的筆記本,熟練地從上面撕下兩頁紙來。

“你還挺浪漫的。”我笑著說道。我看見今天他刮了胡子,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睜著眼睛,遞給我一張紙。

我寫了一個小小的情書給他,那一年的我,是那么簡單無知,完全不介意我和他年齡的差距,也不介意他是一個離過婚還有一個孩子的中年男人。

我們一起折好了飛機,把它們飛到了山下。

我好像看到他眼中有一絲淚水,也許只是陽光太強了而已。

“知道嗎?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他說道。

“是誰?是你的前妻嗎?”我笑著問道,我并不介意他的過去。

“是——”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是以前的自己吧。”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繼續(xù)說道:“以前的我和你一樣,一樣簡單執(zhí)著。”

“對愛情嗎?還是電影?”我問道。

“都一樣。”他說完就吻了我,很暖。

沒過幾天,我就搬到了他住的公寓里,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很愛干凈的男人,家里被他收拾的一塵不染。

他的工作時間比較自由,每天我下班都能等到他的豐盛的晚餐,他喜歡吃海鮮,他告訴我,他出生在一個沿海的小鎮(zhèn)上。

雖然沿海,但是那里并不富裕。

他可以用最短的時間把所有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條,并且還會給我的工作以成熟的建議,他的每句話都能讓我醍醐灌頂,我更加崇拜他了,也更愛他了。

他卻說,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是沒辦法,他要生存。

日子就這樣簡單而平淡,忽然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周末就從天而降了。

那天是星期六,表面看起來沒什么特別,天空一樣的潮濕陰冷,空氣一樣得附著粘人的氣味,我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看見他留在桌子上的紙條——他又被叫去開會了。周末加班,在我們這行來說,更是在平常不過的了。我坐在客廳里,一個人靜靜地把這周工作的總結(jié)昨晚,又看了一部電影,他依然沒有回來。

無聊和孤單在我的心底打轉(zhuǎn)兒,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走進了他的書房,那個藏滿了秘密的地方,當然,在我進去之前,我是不知道的。

在書房的抽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八開的相冊,然而另我詫異的是,里面并沒有一張照片,而是塞滿了被歲月侵蝕的信紙,他們就像失落多年的文物一樣,被他小心地地珍藏起來。

然而我發(fā)現(xiàn),侵蝕這些信紙的,并不只是歲月,還有他的手。那明顯是被看了許多遍的信紙的模樣,周圍還有幾塊皺紋,我想象著他每次讀這些信的樣子,他的眼淚掉落的樣子。

我沒有嫉妒,只是遺憾,遺憾自己錯過了他的初戀,只是心疼,心疼曾經(jīng)的美麗和絢爛如今蕩然無存。

當然,我不知道原因。

那天晚上,我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浪費了三四斤的五花肉,才終于做成了一盤勉強可以入口的紅燒肉——那是我從那些信件里知道的關(guān)于他的過去。

“你還會做飯?”他回來的時候,聞到了廚房的想起,調(diào)侃著說道,隨后把手提包放在了沙發(fā)上,又過來抱抱我。

只是當他走到餐廳,看到桌子上的那盤紅燒肉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像被什么東西突然偷走了一樣,上揚的嘴角也逐漸回落。

那時候的我,完全不明白,對于他來說,這是怎樣一種殘忍。更不知道,這只是無法逾越的鴻溝裂開的第一個瞬間。

“我今天才知道你喜歡吃紅燒肉,我會每天做給你吃的。”我貌似善良地笑著,只是想給眼前的這個男人更多的溫暖。企圖用自己的幼稚和無知來溫暖他那顆冰封的心。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便跑到書房去,看到那本相冊,他似乎更加確定了我的幼稚和無知。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把那一大盤紅燒肉摔倒了地上。

直到他拿著包走出門的前一刻,他才狠狠地說道:“紅燒肉不是這么做的。”

我一個人蹲在地上哭了,從小我就被爸媽捧在手心里,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然而我又開始反省自己,也許是自己做得不對,不該去侵犯他的隱私。愛情就是這樣,讓人盲目,盲目到看不清楚自己位置,看不清楚愛人的模樣。

不知道哭了多久,太陽躲進了地底下,我才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打開燈,明亮的燈光照在地板上,把我襯托得更孤單了。

而地上的那個琉璃藍的盤子的碎片好像在嘲笑我的孤單。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撿了起來,盡量把屋子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

那是陳江在時候的樣子,也許他就會回來。

可是,那個晚上,我徹夜難眠,他的電話打不通,微信也沒有回復(fù),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這個人從地球上消失了。

直到那個晚上,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真正地走進他的圈子里,我們同居了快一年,他從未帶我見過他的任何朋友,也從未邀請他的朋友來家里,所以對于他的交際圈子我是一片空白。甚至他消失了,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他。

沒有一個人能證明他曾經(jīng)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除了我的朋友。

他消失的那個星期是我最難熬的七天,仿佛有七年那么長,我無法理解自己在認識他之前是如何生活的,他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以前,每天我都期盼著下班。現(xiàn)在我卻怕極了,我害怕家里冷冰冰的墻壁和地板,害怕家里橫沖直撞的沉靜和死寂。

我所知道的關(guān)于他的消息,都是從同事口中得知的,他一向是我們公司的焦點話題。當然同事們并不知道我和他的關(guān)系,他說不想因為這個影響工作。

我很聽他的話,每件事都是,我小心翼翼地從同事的口中打聽著他的去向,有人說他最近在西北的一個小鎮(zhèn)拍片子,他厭倦了為別人工作,想要有自己的短片。也有人說他還在上海,只是在閉關(guān)寫劇本。


6

就像他忽然地離開一樣,他又忽然地回來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忽然聽見門的響聲,我騰地一下從床上跳了下來,看見他穿著一件藍色的夾克站在客廳里。

我跑過去抱住了他,眼睛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們都沒有做飯,而是一起分享了一桶方便面,他告訴我那些信是他的初戀寫給他的,可是由于一些原因,他們最后還是分開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是輕描淡寫,但是我卻能發(fā)現(xiàn)那些平靜得出奇地語氣下的暗流洶涌。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別離能讓這樣一個已經(jīng)年近半百的男人還能如此得激動和不舍。但是我沒有問下去,我害怕我再回不小心觸及到他內(nèi)心深處最脆弱的地方。

“我過了很久才從失戀中走出去,大概有八九年吧,我就遇見了我的前妻。”他說道:“他是個典型的事業(yè)型的女人,生了孩子還不到一個月就又去上班了。其實她挺好的。”

我沒有打斷他,只是從冰箱里拿了一瓶水,遞給了他。

他接過去,并沒有喝:“她確實挺好的,但我們還是分開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是她跟我提我的離婚,她覺得我給不了她愛和信任。說真的,一一,可能你不懂,但是我害怕再失去,我怕極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他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泡面桶里,我忍不住過去抱著他,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他。

那時候,我還不承認,我確實不夠懂他。

也許是年齡的差距,即便沒有年齡的差距,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又是多么得不容易。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他們會有多少不同的經(jīng)歷,又多少不同的挫折啊,我們又怎么要求對方完完全全地理解和尊重呢?

當我明白這件事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我把及其短暫的青春都獻給了那個叫陳江的男人。

就這樣,我們又一起度過了大半年,我再也沒有提起他的初戀,以及他的前妻的事兒,他也沒有,這在我們當中形成了這樣一種默契,只是每當走進他書房的時候,我還是心有余悸,我害怕自己又一不小心看見什么,會引起他的不快。

快過年的時候,我爸媽想讓我把陳江帶回家去,他們知道陳江的一切,但是他們愿意尊重我的選擇,他們對我的相信,就像我相信陳江一樣。

可是陳江拒絕了。

“過段時間再說吧。”他就是這樣輕描淡寫地拒絕了我,而我也沒有死纏爛打地求他。這就是我和他的交流方式,我們都不會勉強對方做一些事,我們都給對方足夠的空間。

可是我的心里卻不再那么平靜了,為什么他不肯同我一起去見父母?他難道不想同我共度一生嗎?為什么他不肯介紹我給他的朋友認識——當然他解釋過,他沒有真正地朋友,他的父母也都病逝了。

可是我心中的不安還是把我的自信和對他的相信打擊得體無完膚。我害怕他會像上次那樣消失,而我又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他。

我們過了最后一個平靜得春節(jié)。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間里的陽臺上看煙花,收到了他發(fā)過來的一條短信。

新年快樂,小一一,我愛你。

沒多久煙花就結(jié)束了,眼前天空留下的絢爛仿佛只是記憶強加給它的縮影。那條短信依舊安靜地躺在我的手機里,我抱著它,睡著了。

世界并沒有平靜下去,也沒有像煙花這樣絢爛。

我們爆發(fā)了有始以來第一次最嚴重的爭吵。那天晚上,他因為應(yīng)酬徹夜未歸。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他經(jīng)常有一些行業(yè)內(nèi)的應(yīng)酬,他說他不喜歡,卻有享受其中。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年前的那次拒絕仿佛是一枚炸彈埋在了我的心里。我借著月光從床上爬起來,打開了那個他從來沒用過的音響,把聲音開到了最大,用來彌補我心中的空白。

當他拖著一身疲憊從應(yīng)酬中回家的時候,他期待的一杯熱水和一個擁抱不見了。

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叫喊,那些話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因為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說的。

我真正想說的是,為什么不和我去見家長,為什么不娶我。

我真正想說的是,我們結(jié)婚吧。

他表現(xiàn)得很平靜,拿起放在沙發(fā)上的衣服就離開了。

然后就是和上次一樣,幾天地不回微信,不回電話,徹底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此時我已經(jīng)晉升為部門主管,工作上已經(jīng)足以能夠得心應(yīng)手,但是我卻比以往更需要他了。我不知道這是習(xí)慣,還是愛。

那天下班,我問到了廚房里飄來的香氣,我走進去,發(fā)現(xiàn)他正在廚房里做蒜薹炒肉。

“快換衣服,準備吃飯啦。”他的語氣是如此地自然,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嗯”我點點頭,然后一言不發(fā)。

我們坐在飯桌上,那是一張北歐式的梨木餐桌,兩個人坐剛剛好,再多一個人就要擠不下了。

我和他坐在餐桌的兩端,兩副碗筷,四個小菜被頭上的淡黃色燈光包裹得更加精致動人。

他熟練地把圍裙仍在一邊坐下來,拿起筷子,逐個品嘗了一番,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內(nèi)心的暗流涌動。

“我們結(jié)婚吧”我也夾了一口菜,假裝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心里已經(jīng)猶豫過千千萬萬遍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并沒有吃那口菜,而是放在了碗里。

“我們分手吧。”這五個字,似乎比剛才那五個字更加難以說出口。

他愣了愣,似乎這句話就像開飯了,睡覺了一樣稀疏平常。

“嗯”他一邊點頭,一邊給我夾了一塊肉,只是還沒到我的碗里,肉就掉下去了,在梨木桌子上打了個滾,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早,我抱著他,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第二天,我就收拾東西搬出了他的公寓。

后來,我們大約每個星期能見一次,都是在公司里。我們分手以前,他來公司的頻率遠沒有這么高,這讓我以為,我才是這種改變的核心。

那是個星期五,雖然已經(jīng)過了梅雨季節(jié),天氣還是陰沉得嚇人。那天會議一直持續(xù)到夜里十一點鐘,他也在,公司的領(lǐng)導(dǎo)還調(diào)侃他最近清瘦了,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風(fēng)流債。

他偷偷地撇了我一眼,我看到了。

為了躲開他,也許是為了能再次遇見他,我一個人在公司里敲了半個小時的鍵盤才離開。

我看到他一個人蹲在大樓門口抽煙,對面燈火輝煌的大樓把他的面龐襯托得更落寞了。

“來一支?”他站起來,把煙盒遞到我面前,就像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

我接過煙盒的時候,他的手又鎖了回去。

“抽煙對女孩子不好。”

那天晚上,我又跟他回了家,仿佛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

而我也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無休無止地爭吵,我搬出來,他若無其事地打電話過來問候,我再搬回去。

最終,我撐不下去了,我不但對他說了分手,還從公司辭職,在爸爸的安排下離開了上海,去了廣東。

臨走之前,我發(fā)了一條微信給他,告訴他我要去廣州了,我們互刪了吧。

嗯。一路順風(fēng)。

我期待的挽留再次落空,他從不強求,從不想擁有,因為他害怕失去。

我刪了他的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拉黑了他的微信,但是卻可以從黑名單中看見他的朋友圈,和以前一樣,他只是分享他看過的文章,從無生活中的點滴。

年輕的愛情太純粹了,純粹到讓我無法相信自己會離開他而獨立地生活。



7

你該結(jié)婚了,周圍的人都這樣對我說,在朋友的幫助下,我相親認識了李楠,一個做金融工作的男孩兒。

一次的錯過似乎讓我對自己失掉了信心,他們說應(yīng)該,或許就真的到了那個時候。

爸爸媽媽很喜歡李楠,我也喜歡他,他溫柔懂事,會在天冷的時候給我披上衣服,會在我生日的時候親手做蛋糕給我。

他什么都好。

那天晚上,我加班回來已經(jīng)是半夜一點鐘了,我看見只有一盞燈亮著。

那是我的方向,也是我的家。

他把桌子上的菜熱了又熱,我看到了那盤紅燒肉,他說,他今天聽同事說上海人都喜歡吃這個,便學(xué)著做了做。

他一邊說一邊去鍋里給我盛了一碗熱騰騰的米飯,我像以前一樣接了過來,卻覺得眼睛有些模糊了。

紅燒肉,真好吃,就是有些咸了。

我把眼淚也吃了進去。

李楠看到我的樣子被嚇壞了,自從我認識他還從來沒有哭過,他一直覺得我就是那樣樂觀理性的女人。

他和他不一樣,他不敏感,也不愛胡思亂想。他問我是不是工作上受了什么委屈,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都否認了。

我只是告訴他,是他做的紅燒肉太好吃了,我哭了吃完了一整份。

沒多久,我們就訂婚了,他的父母也很滿意我的職位和家世,我們在廣州買了房子,婚禮的日子也確定了下來。

忽然,我又一次被命運從平靜中糾了出來。

我被查出了肺腺癌,晚期。

毫無預(yù)兆。

從醫(yī)院回來,我就把病情告訴了李楠。無論你怎么選擇,我都不會怪你的。我這樣對他說。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他說他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他的愛讓我無比感激,可是我也意識到,此時我最需要的,最想見的,那個人,不是他。

第一次手術(shù)失敗后,我看見李楠放聲痛哭,接著我就聯(lián)系不到他了。

沒過幾天,他的媽媽帶了20萬塊錢過來看我,他的媽媽告訴我好好養(yǎng)病。當然還有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

我痛快地簽了字,我不怪他。我們都是凡人,又怎么能強求對方和自己一起跌入深淵。我們都是凡人,都要活著,還要生活。

我甚至有些慶幸,因為不到最后,你可能永遠不知道自己深愛的是誰。我不愿意帶著這份愛來傷害一個同樣愛我的人,更不愿意讓這份愛遺憾到生命的盡頭。

我想要活下來,還想要見見他。

接著,我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地化療,一番又一番的疼痛,體重也瘦到了70斤,醫(yī)院里護士都說從未見過像我如此堅強的人。

有時候,人會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方向和末尾。

那天,太陽早早地蹦了出來,我讓媽媽去幫我買了假發(fā),因為我知道,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化妝包上已經(jīng)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仿佛是時間再嘲笑這個丑陋而貧窮的我,病痛的折磨讓我的臉蛋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眶變得出奇得大,就像一個外星人。

我開始畫眉,一遍又一遍,聽著眉筆和皮膚摩擦的聲音,有些陌生,不如窗外的蟬鳴聲來得自然和舒適。

我畫好了妝,戴上了媽媽買來的假發(fā),撥通了那個號碼,那串深藏在我心中的數(shù)字,那串即便是刪除也無法忘記的數(shù)字。

時隔兩年,我再次見到他,拉著我的手,他哭了。

我告訴過自己,不再流淚的,對不起。他像一個大男孩兒一樣,蹲在我的病床前,仿佛有人搶了他最心愛的糖果。

我卻笑了,我們之間再沒任何其他的對話,他緩緩地站起來,把我抱在懷里。

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席卷而來,我看見爸爸媽媽和醫(yī)生們手忙腳亂地走了過來,從他的懷里把我搶了去。

我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樣子,隨后,就失去了意識。

這么描述好像并不準確,因為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切,想起了林小河和陳江的故事,想起了海邊的紙飛機,想起了那個讓我失去生命的建筑工地的位置——就是我在上海的家。

陳江對我說,小河,我會等你。

可是我來了,你卻認不出,你因為愛林小河而不愛一一,正是因為你對林小河的愛而讓彼此被迫選擇了放棄。

無論是林小河,還是一一。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體里都插滿了管子,我知道,自己的這世又要結(jié)束了,我忽然明白了即便我使勁全力,也沒有辦法再接近他。

陳江握著我的手,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

陳江,下輩子我不想再遇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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