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夜色回家是我的經常,村子和老屋好像總在蒼茫里等我。
不用擔心,我一定回來。
昨夜小雨,濕了村道。雨聲的滴答里,我和孩子們歸來。東屋的床上,躺在床上的父親在等我,等我們。
多少年都如此,都如此??!
父親抓著長天的手,夢蘭的手,夢竹的手,夢燕的手,我的手。他手很熱,氣色很好。三弟這一周的功勞,我是深記于心了。大姐在灶房,幾乎所有的飯菜都是她的操作。
沒有什么能阻擋我的回來。
我坐在父親床前,我說話,他不停點頭。三弟出去給牛加草了,父親說:“老三受苦了?!蔽艺f:“我知道,我們都應該。”
我讓三弟早點休息,今晚我和兒子值夜。我們的床和父親的床相抵,我和父親頭頂頭,我伸手能摸到他的臉,他呼吸的每一下我都能聽到。兒子在那頭,他負責給我打下手。我伺候我的父親,他是他父親的后備力量。
我和他到嶺后鋤禾,他也流汗很多。
他和我到南坡出紅薯,他的虎口也被震得生疼。
他也是明年參加高考。
父親睡去,兒子也睡著了。外面雨大了許多,房檐的水滴落在蓋玉米穗的塑料紙上,嗒嗒不休,敲著我的無眠。雨里,桐樹的葉落了幾片,榆樹的葉子會更稀了,而紛揚的洋槐的黃葉,幾乎能鋪嚴門前的小路。不用出去,我知道。
我申洼村初冬夜雨。豫東的老兄在石河子打工,給我發來那里冰凌高懸的景象,而青海的小村,也是皚皚之雪的天下了。北方入冬,卻沒有最嚴寒的天氣。這老屋石墻,密封很好,電熱毯的溫度,抗拒了冬的入侵。父親睡得很坦然。
只是這雨啊,敲窗也敲著思緒。小村寂寂,四野黑黑,我這小院如獨木小舟,如夜航船,在隱隱里飄搖,很多年了。
很小很小的我的老屋,也是很小的我的院落。出門去的道路,卻是沒有一寸的中斷。誰的窗前不可抵達,哪方滄海不可去渡?心在這里,不由得狂野滋生,深信一角連著天涯了。
只是老屋的牽系,父母的關聯,小村大野,終我一生又怎能走出?并且我已經起了野心,不想讓我的兒女們忘記這里是他們的根了。
三十年怎么過來的,我難道真的是吃著這囤里的麥子,聽著牛棚里的叮當,看著院墻外四角的天空,長成現在的我了嗎?我和那時的我,沒有多大的改變,只是頭發稀少而已。
一切都沒有改變。
只是我更愛庭前樹、磚縫草、階前雨了。床雖在屋里,但一米處的屋外,青草片片,在雨聲里與我一起度夜。我蓋在被窩用手機手電筒的光亮就可以看見它們的臉,肌膚光潔而顏色青嫩,昂昂有勁。誰家都不想讓草漫上臺階,我卻堅決地阻止了三弟對草的鏟除。它們,在小村是我的觸摸,我的小友,在三十里外卻是我的夢境,我的懷念。我想起它們會流淚,想在半夜里起床跑回來看它們。
草年年青,卻是我的故物。大野的草屬大家,我屋前的草屬于我。我不知道哪里來的草籽,它們卻在這兒綿延不絕了。不多,都在夾縫,都長不大,卻從沒斷,四季都有青色,冬天最是鮮嫩。是母親在世時去地割草帶回來散落的草籽的根基,還是屋后田野地埂上風的刮來?雪鋪滿小院,我們掃開地面,青草最先露頭,它一搖頭雪便落遠,它不讓冬天欺負自己。春節,到處都凈無一塵,草便很是顯眼,是鑲在地毯上的幾朵小花,兒女們坐在爺爺編成的柳木靠背凳子上看那小草,驚嘆這小家伙只有童年。我們走開,春來小院,十天八天后再回,不知怎的它們已經換了綠裝,似乎一夜新成。初春的新,冬日的青,都是大精神,給我勃勃力量走出去,沒有人知道它們給我撐腰。
向南一里是古道,二十歲的父親曾趕著牛車轆轆來去,現在上面跑著的都是汽車了。我拒絕一味回望歷史,父親立在青山斜陽里等我,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當代史。
父親睡前說再厲害的人都得吃糧食,天下饑荒就四海不寧。我的祖輩種地一千多年了,我的父親從來也不問為什么別人不種地反而比我們享受得多。除了種地父親什么也不會,他除了侍弄莊稼從不關心朝歌。
后半夜雨會變成雨夾雪嗎?從嶺上路過的人,看見我這徹夜的小屋燈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