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瑪利亞·索)——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
阿帖:
今天已經是11月份里第13個陰天了。
通常來說我并不喜歡陰天,因為嘉山的峽谷在這時候會變得陰郁而寡言,百鳥不再啼鳴,花草不再芬芳,流水不再吟唱。
可是說實話我并沒有理由婉拒陰天的來臨,畢竟它也是白那查(鄂溫克語大地之神)的孩子,我們這兒的白那查不會因為我只喜歡晴雨而把陰天禁閉在她的后花園里。
我的阿帖,我想說的是,命運就像嘉山和勒拿河的天氣一般,陰晴雨雪自有定數,無論是一個人、一個烏力楞還是一個民族。
阿帖,我小時候的生活就像你小時候一樣。
你有尼都薩滿、達瑪拉、林克、列娜、魯尼和伊蘭;我也有我的叔伯兄弟,我家里還養了一只貓,一直和我們同住了17年,直到前年的春天才老死。順便說一句,魯尼出生后你和列娜嫉妒達瑪拉和林克把給你們的愛分出了一半,而直呼阿瑪和額尼的名字,我也這么干過。
和你一樣,我曾經也是生活在山林河谷之間,和你不同的是,我沒有掛著鈴鐺的馴鹿在樹林中穿梭;我生病了沒有薩滿為我跳神,從月出跳到月落;我也沒有機會溜進額格都阿瑪的希楞柱偷看滿滿一皮口袋的瑪魯神;我直到今天都沒去狩獵過黑熊和堪達罕(一種大型動物);更加惱人的是,嘉山的山林里也沒有人人可享的靠老寶。
你看吧,你一年四季都在遷徙,每一次遷徙都能看到不同的風景,你親歷過那么多我這一生都可能親歷不了的故事,你該有多么的幸福。
我告訴你吧,我也很想念小時候的那些生活。
在那些日子,我打松鼠撿板栗、采百合根入中藥,有一年春疫爆發時下河摸魚熬湯差一點就被激流沖走,就像你的伊蓮娜那樣。
盡管有不如意,我還是覺得那些年月里盡是陽光和歡樂,可是當城市化和現代化像額爾古納河的春潮一般襲來,我坦然接受了,在城市里定居,在陌生的地方成家立業,學著適應社會的變遷;從此沒有夜鶯長啼,沒有林蛙頌唱,沒有山風入夢,卻有了汽車、商場、醫院,和健康方便長壽的生活。
親愛的阿帖,一個民族就像一個人,總會度過少年、青年、中年,直到老年。鄂溫克從阿穆爾湖走來,走過勒拿河、阿穆爾河,直到額爾古納河,一路顛簸一路滄桑,你的民族就像現在給你寫信的我,都已經近中年,或者逐漸被時代淘汰,重演被異族漁獵的歷史;或者易世移俗,涅槃重生。
塵世如潮人如水啊,我的鄂溫克阿帖。
當你坐在希楞柱的火塘邊撥弄你和馴鹿一起走過的90年時光,就像拉吉米吹奏木庫蓮。我的阿帖,瑪魯神一定也在你的耳旁勸導你放下舊事,向時代看齊,并不是只有額爾古納河才是你和你的族人的應許之地,走出森林和山脈,凡是看得見天空和地平線的地方都是你的希楞柱,有人的定居點都是你的烏力楞。
所以啊,我素未謀面的阿帖,我是多么希望你和鄂溫克不要沉湎于往事,就讓阿穆爾湖畔、勒拿河邊的那些傷痛被大興安嶺的風吹散了吧,最好一點碎屑也不要留下。
我的阿帖,就讓你已經逝去的那一個世紀永遠風葬在北部森林向陽的山坡上,就讓你看了90年的陰晴雨雪遺忘在額爾古納河右岸吧。
我知道那里永久的留下了你的摯愛,可是對于瓦羅加和拉吉達,你已經為他們奉獻了最好的年華,伊芙琳、瑪莉亞、拉吉米,還有沉睡于百花叢中的瑪魯王,現在正一起陪伴著他們,整個烏力楞都與他們同在,木庫蓮的笛音將永遠在列斯元科山的山間回蕩,不絕于耳。
他們不孤單。
我的阿帖,走出希楞柱下山去吧,在新的年月里,你才是鄂溫克的烏麥,有了你,貝爾娜和沙合力他們才能戰勝哥薩克騎兵驚起的噩夢,撫平關東軍烙下的創傷,走出工業文明的迷霧。在烏啟羅夫,你的鄂溫克族人都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從此沒有異族征戰,沒有階級壓迫,沒有蔓延全族的馴鹿瘟疫。
在那里,帕日格、西班和柳莎在等著你,那里的土地下掩埋著鄂溫克人300年以來的傳說和故事,那里每一個晚上每一座房子都會傳出一個民族新生的“風聲”,那里的城鎮和河流是你不老不死的阿瑪和額尼。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陌生的奧木列 ? ? ? ? ? ? ? ?
2017.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