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第六章
劉油老婆養的老母豬終于生產了,屬猴的和屬豬的夫妻真是完美搭配,異常旺財,老母豬一窩生了十二個小豬仔,比預期的還多兩個??上?,第二天被兩只公豬各踩死一只,劉油老婆火冒三丈,拿木棍將兩公豬一頓胖湊,打得它們嗷嗷直叫。她感嘆說:當爹的就是不如當娘的對孩子上心。
于是,她把豬仔們那兩個不稱職的爹給賣了!
大白天的,李大發聽見劉油家公豬的慘叫聲。
夜里,劉油老婆的蝙蝠耳朵,又聽見李大發發出的叫聲。
杜冷丁很快打完,疼痛又像野火燎原。他想去撞墻,但是沒有力氣站起來。
他還是每天早上讓大姐和二姐給他洗臉,以便來人看他時,他還有那么一點體面的意思。
但是,來看他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的大外甥從縣醫院空手而歸,杜冷丁已經買不到了。醫院最近換了新院長,新院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火就是創建省級文明醫院。于是方方面面在整改,李大發的住院記錄里,十年前的資料居然被掉了出來,資料顯示,他開過杜冷丁。
大外甥說:你以前在縣醫院住過院?我咋不知道呢,還開過杜冷丁,是你自己用嗎?醫院懷疑你是吸毒的,不給開了。上次那些證明也沒用了,我再想想辦法看。
故事像突然脫了井繩掉到井底的水桶,沒有沉底?,F在,李大發沒有精力和能力把那只水桶打撈上來給大外甥看了。但是,在失去杜冷丁帶來的疼痛里,他的記憶是井繩,飄來蕩去探到了那只水桶。
十年前大霧彌漫的早晨,醫院的救護車里抬下來一個女人。躺在擔架上的女人看起來瘦成一把,像個還沒發育的孩子。
女人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她的脊椎骨斷了。
那個大霧彌漫的早晨,一輛三輪蹦蹦車蹦跶一會兒屁股就冒出一陣濃黑的煙,煙糾纏在霧里,被強勢的霧吞噬。人們管這種蹦蹦車叫三蹦子。三蹦子車廂邊緣坐著一圈包著頭巾的女人,女人們的手抓著車沿,身體還是搖搖晃晃。雞鴨多的地方糞多,女人多的地方話也未必多,她們要去二十里地外的一個叫姜村的村莊,姜村顧名思義,集體種姜。到了收姜的季節,種姜專業戶們就雇外村的農民來干活,中午管一頓飯,一天下來還能掙二十塊錢。
三蹦子冒出的濃煙和濃霧正在談著曖昧不清的戀愛,一輛大卡車強勢介入,為躲避第三者,三蹦子司機猛打一把方向盤,車身就斜向路邊的溝里...一車人像甩出去的包子,四散零落。體重最輕的一個包子,受傷最重。
中午時分,一個男人來到病房,三步兩步就到了女人的床前。女人見到男人,像個小孩子嚶嚶哭起來。男人輕輕摸著女人的手,柔聲說:別怕,別怕,有我在。
那一夜,病房走廊的地上滿是煙頭,男人一夜抽掉了兩盒煙。平時他是兩天抽一盒的。香煙是最便宜的小金魚,小金魚由八十年代的二毛三漲到一塊兩毛三。
春天,男人種了五畝地的西瓜。西瓜到了上市季節,瓜價跌的讓人心慌。最后到了八分錢一斤。滿地西瓜喜人,太陽曬得要炸開。炸開的還有人們奔走相告的消息:西瓜殺人了。一位老頭的身體像一塊破幡,吊死在自家瓜棚上。
男人賣掉西瓜,算算用的農膜化肥澆水費用,八分錢的瓜價當然不足以承載,賠掉不止一個腚。但是男人說:莊家不收年年種,這茬不好那茬好。為個西瓜就上吊,都是沒見過世面的呆鳥。不過老頭子都六十多了,也該死了。過去六十不死還活埋呢。
霉運像陰雨天,總是要漣漣而來的。女人要手術,手術要交三千的押金,除了押金還要準備別的醫用開銷。突如其來的巨款是一場陰雨綿綿,泡湯了他的樂觀主義,抽十包小金魚也無濟于事。
在一夜抽掉兩包小金魚后,男人心疼他的兩塊四毛六,但是辦法也曙光乍到。他賣掉屯了三年的小麥,殺掉那片長了五年楊樹林。他揣著一兜子錢腰桿筆直的走進醫院大門。
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寫著手術注意事項,男人看了,他覺得醫院太羅嗦不爽快不地道,他暗自總結了紙上的中心思想:手術很危險,危險須自擔。他平生第一次在家屬那一欄里簽下自己的名字:李大發。
杜冷丁這東西,也許就是在那次手術里被稀里糊涂用上的。若不,結賬時的費用怎么又像炸掉的西瓜,給了李大發一擊。
朝鮮女人離去之后,李大發的感情生活像夜里十二點的電視節目,雪花一片。月老來牽了幾次線,線又斷了。他一表人才,除了窮點沒有任何問題,任何問題歸根結底就是窮。
他在情愛的集市上,一不留神成了晚市的蘿卜,等著人挑挑揀揀。
比如,王大胖子給他介紹過鄰村的寡婦,帶著兩個兒子。相親過后李大發領著寡婦和她的小兒子去趕集。
寡婦說:最近我老是上火,你看我的舌頭有多紅,蘋果是敗火的好東西。我買點蘋果吧。
賣蘋果的老頭有兩個蘋果簍子,一個簍子里蘋果水靈的像十八的大姑娘,一個簍子里蘋果又小又蔫還有爛疤,同一片果園,不同的姿色,好像不是一個娘生的。
寡婦去挑十八的姑娘。李大發說:大蘋果就是水分多,水分多了就不甜,小蘋果人稱智慧果,大人吃了敗火小孩吃了聰明,就像一個娘生的孩子,傻大個多是憨憨的,生的矮小的就是聰明。不信你挑點這簍子里的試試。
寡婦想到自己的大兒子就是傻大個,學習全班第一,倒數。她的小兒子長得像個小猴子,機靈可愛,深得她喜歡,她覺得李大發說的有道理,于是轉手到小蘋果簍子里去挑。
稱好蘋果,寡婦掏了半天的錢,也沒掏出來,她說:哎呀呀,口袋多了就是不好,你看我這記性,不知道放哪個口袋里了。
于是李大發就掏了錢出來。他喜歡胸前有口袋的衣服,貼著心臟的位置,心臟時刻警惕著小偷的手,所以,他從來沒有丟過錢。
寡婦的小兒子說:媽,我想吃豬肝,我想啃雞爪。
太陽曬得熟食油光可鑒,賣熟食的男人滿臉油光光,寡婦的小兒子在熟食攤前狠狠的咽著口水,聲音很大,寡婦也吞了下口水,李大發也吞了下口水,但是倆大人的口水都是偷著咽的,沒有聲音。
賣熟食的男人切了一小塊豬肝給寡婦的兒子嘗嘗,寡婦的兒子饞蟲就被勾引出來,于是兒子又說了一遍:媽,我要吃豬肝,我要啃雞爪。
寡婦對賣肉的男人說:來一塊豬肝,五個雞爪。她聲音響亮。
賣肉的男人高聲說:好嘞!于是拎起一塊大豬肝來。那個好字的腔調,仿佛二踢腳突然上天又刷的入地。
李大發說:豬肝好像不新鮮了,你看顏色有點發黑了,唉唉唉,老板你慢些,花錢是小事,別把我家孩子吃壞了肚子。我看這塊顏色勻稱,好像是新出鍋的。哇,還有香味呢。
李大發用肉鉤子勾出一小塊豬肝,果然顏色艷麗,對比那塊大的,豬肝的尖部有點發黑了。寡婦點頭表示贊同換了這塊小豬肝。
李大發說:我看這雞爪子也不新鮮了,怎么全是皮啊,難道這些雞整天去賽跑,把爪子都跑瘦了?這樣吃皮有啥勁,不如改天買只雞燉燉吃,一鍋黃黃的雞湯還有兩個大大的雞腿。
說完,他自己又偷偷的咽了口水。
寡婦一想到有雞吃,于是在吃雞的憧憬里把爪子撤出購買大計。
掏錢的時候,寡婦又像模像樣的掏了半天,當然什么也沒掏出來,李大發心臟的位置敏感的動一下,還是把錢掏出來了。
寡婦的兒子真是機靈,走到玩具攤前,寡婦的兒子說:媽,要買槍。打臺灣,打壞蛋。
寡婦的兒子真是機靈,走到賣氣球的跟前,寡婦的兒子說:媽,我要一個氣球,我要上天看看月亮里有沒有小白兔。
寡婦的兒子真是機靈….寡婦的兒子一機靈,李大發的心臟位置,就激靈了一下。
寡婦的兒子終于不機靈了,他拿著戰利品一路玩著。
但是,輪到寡婦說了:哎呀呀,這塊小花布真是好看,李大發你看我做個褂子穿好看么?人家說越老越穿花的,我還沒太老,穿個小花的褂子應該好看。
寡婦把花布披在身上對著李大發笑著,李大發看到陽光里的女人活潑生動。天下女人無論丑俊,她們在心愛的男人面前都有返老還童的本領。他覺得這女人的確不太老,除了眼角的皺紋像蜘蛛網外,這寡婦是有幾分姿色的,花布披在寡婦身上,又多出幾分姿色來。
人說秀色可餐,但是,李大發的胃沒什么動靜,心臟怎么又激靈了一下呢?
第二天,李大發去王大胖子的小賣部,對媒人王大胖子說:你跟寡婦捎個話,我李大發配不上她。我就掙那點錢,她自己花錢不要緊,她小兒子還要花錢,她大兒子還要花錢。平時花這些小錢也不要緊,兩個兒子長大了要娶媳婦,一個兒子蓋四間大北屋,兩個兒子就是八間大北屋。八間大北屋不要緊,娶媳婦還要彩禮錢,還要請客錢,我這把老骨頭就是砸吧砸吧賣了,也出不起這筆錢。花這筆錢不要緊,將來兒子娶了媳婦,肯定覺著我這后爹礙事,指不定把我撮到墻頭上去誰也不養老。你告訴寡婦,昨天趕集買的東西就不算錢了,好歹人家也跟我到集上走了一圈,人家還以為我有老婆有孩子呢。是我配不上她。
李大發喜歡呂劇《李二嫂改嫁》和《墻頭記》,以寡婦花錢的大手腳,看起來決不像會持家又賢惠的李二嫂。但是他預見自己未來的命運,很可能被寡婦的傻大個和機靈兒子聯合撮上墻頭,上演新版墻頭記,所以,他打了退堂鼓。
王大胖子一五一十跟寡婦匯報了下。寡婦咬了一口蘋果,一口吐了出來,原來蘋果里有個小蟲子盤踞著,寡婦的利齒把小蟲子咬成兩半,蟲子的汁液和著蘋果的汁液,酸甜苦辣大集合,讓她連吐兩口。她說:看他那摳樣,一輩子娶不上老婆,天生光棍命。
有句話說:千萬別得罪女人,有些女人會讓她恨的男人一輩子沒好果子吃。雅一點,就是孔老夫子那句: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寡婦在她的一堆蘋果里吃出第五個蟲子后,她的嘴巴更加上火,于是就成了大喇叭,于是周圍村莊的很多大姑娘小媳婦都都知道:有個叫李大發的,是個摳門的老光棍,給女人掏錢的時候,手都哆嗦。
那時候,他還不太老,名聲在時光里暗淡,日子也在時光里獨自衰老。
有人不在乎這些傳言,或者,她聽不懂本地方言,一個四川女人終結了李大發的單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