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段與五角

我對九段的最初印象,就是他坐在村口的大柳樹下和人對弈的模樣。

他經常將一條腿蜷起來抱在懷里,手里拿著一摞象棋棋子,面帶笑容地看著棋盤的對面。

對面坐著的通常都是些老爺爺,他們通常都是眉頭緊鎖,或者滿頭大汗。

象棋,這個本來應該是老人制霸全村的娛樂項目,在我們村里的王牌卻是個小孩子。那年我六歲,而他也只比我大六歲。

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全村的人都叫他做“九段”。雖然這其實并非象棋的段位評級,但是山里的人怎么會知道那么多,之所以給他取這個名字,無非是想表達他很厲害。

沒錯,他是個天才。他不僅會下象棋,還精通那個時候老師還沒教給他的物理化學,其中最厲害的,就是將金色的五角錢硬幣做成各種神奇的圖案。

在那個沒有太多玩具的年代,這對我們來說絕對是稀世珍寶。

而他制作這樣東西的工藝也十分獨特,既非用錘子,也不是用壓床,而是借助火車。他會以十分精確的角度擺放在鐵軌之上,等待著火車隆隆而過,將其壓扁,或者壓彎,反復多次過后,就會成為他想要的形狀。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這是很危險的行為,因為他不僅危害了列車的安全,還涉嫌違法——因為他故意毀壞了人民幣。然而當時的我們卻不懂這些,那個年代的山里孩子多少還帶著一點未開化的氣息,狂放且粗野,而九段卻能夠用如此野蠻的手段制作出那樣精美的東西,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大伙心中的偶像。

崇拜他的不僅是我們這些臭小蛋子,其中也有一個姑娘。

而且還是城里的姑娘。

花辮姐與九段年齡相仿,我們同樣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總是扎著烏黑油亮的麻花辮,所以我們都叫她花辮子。后來一點一點混熟了,我們就都叫她一聲花辮姐,她也欣然接受了我們對她的這個尊稱。

每到寒暑假的時節,花辮姐就會出現在村里,和九段哥一起成為村里孩子們的領袖,帶領著我們一起下河撈魚,上樹掏鳥,或者在大柳樹下為下棋的九段哥搖旗吶喊,最后被惱羞成怒的大爺們掄起棍子大喊著驅散。

或者和九段哥一起躲在鐵道的附近的草從里,看著火車經過,替他加工出那一枚枚造型精妙的五角錢。

那個年代五角錢對孩子們來說也是筆不小的數目,但大家都拼命省下錢換成五角硬幣,爭相拿給他,為的就是求他做出一枚只有他才能夠打造出的工藝品來。

盡管這東西需要反復多次碾壓,非常麻煩,一開始九段哥也都滿口答應,直到那天,花辮姐也提出了要求。

但破天荒地,九段哥拒絕了她。

花辮姐很生氣,說什么嘛,那些小毛孩子都能給做,為啥就不給我。然后還笑嘻嘻坐到九段哥的身旁,用胳膊肘拐了拐他說你就給我做一個嘛,做好了我就給你做新娘子怎么樣,然后惹來我們這些小毛孩子的一陣哄笑,花辮姐就站起來拿起大掃帚把我們追趕。

但最終九段哥也沒答應她的請求,而且從那以后,我們的請求也被他拒絕了。

此后大家還是能看到他在用火車壓硬幣,但是不清楚那是給誰做的,聽有幾個眼尖的孩子說,打那以后他壓的,一直都是那同一枚。

盡管沒有了那五角錢的手工藝品,我們大家依舊忠心耿耿地追隨著九段哥,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開心的日子。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不知不覺九段哥已經從小學生變成了初中生,又從初中生成為了高中生。等到他上了高中以后,我們平日里就見不到他了,因為他要去縣里上學。

而花辮姐就更遠了。聽說她去了省城讀書,他們說那里有一百多層的高樓,比縣里那十八層的大酒店高得多得多。

寒暑假的時候九段哥還是我們的領袖,但是花辮姐出現得就很少了。而且她每次出現都要找九段哥單獨聊天,把我們丟在一旁,搞得大家很掃興。

而且我們覺得和她也玩不到一起去了。現在的花辮姐長得高高的個子,頭發也不再扎成麻花辮,而是披散著一頭長發,夏天的時候她會穿著一身雪白的連衣裙,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大帽子,站在草地上就像一幅畫一樣。

穿成這樣自然是沒辦法和我們一起爬樹的,我們大家開始有點不喜歡她。大家覺得她總來找九段哥的麻煩,因為她一出現,九段哥的臉就變得通紅,說話也結結巴巴,泥蛋猜測一定是九段哥欠了她的錢,三虎則說她肯定是因為當初沒有給他做五角錢所以懷恨在心。

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大家都對九段哥受到欺負一事感到義憤填膺。我們曾經也想過要去捉弄花辮姐幫九段哥報仇,可是每次看到她之后大家就都沒了脾氣。

討厭歸討厭,但她好看卻是真好看,好看到讓人沒辦法討厭。

那個炎熱的午后,花辮姐站在準備用水槍攻擊她的我們面前,白色大帽子下面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陽都要耀眼。

你們這群小兔崽子想干什么啊?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便一哄而散了。

我開始覺得九段哥可能并沒有受到逼迫,他臉上是那副樣子,心里可能挺高興的。

后來大家不再針對花辮姐,每次她出現就會主動散開給兩個人留出空間,遠遠地趴在草叢里觀察他們坐在一起聊天的樣子。

那年暑假的最后一天晚上,明月在村外的那片草地上高懸。在草地中央,坐在那里的花辮姐那櫻桃般的紅嘴唇輕輕落在了九段哥的臉上,惹得躲藏在草叢里的我們發出一陣瘋狂的吶喊。

羞憤的花辮姐久違地又一次追打我們,后來即便她停了手,我們依舊圍著村子狂奔了三圈。

雖然大家當時還不太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卻還是沒來由地為九段哥感到高興和抓狂。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我童年時最為快樂的一天。

可能,那也是九段哥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九段哥被學校開除了。

某天的晚飯桌上,我聽到了這個消息。

聽媽媽說他因為異常聰明和性格孤僻而受到了同學的孤立,不斷有人捉弄他,欺負他。一開始他都忍了下來,直到有人偷走了他的一枚壓扁的五角錢并當眾展示,他突然便沖了上去,并用圓規劃傷了他的脖子。

據說當時鮮血噴濺了半塊黑板。

當時已經11歲的我已經初步理解了性格孤僻是什么意思,卻無法將之同九段哥聯系在一起。

后來想想才發現,九段哥似乎總是與我們這些小他很多的孩子以及上歲數的老棋迷混在一起,除了花辮姐,他的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同齡人。

九段哥的學生時代就這樣結束了,他去了村口一家汽車修理店做了學徒,每日在各種零件中穿梭,身上沾滿了黑色的機油。

他不再和我們在一起玩了,但是花辮姐還是會去找他,然而他卻開始找理由避而不見。

后來花辮姐考上了大學,據說是很好很好的大學,后來又出了國。而九段哥則繼續窩在那家小鋪子里,一干就是許多年。

從此花辮姐便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九段哥則成為了偶爾會在路邊看到的風景。直到某一天,我又一次聽媽媽提起了花辮姐,還有她的父母。

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名字,但是從她的形容中,我確定那就是花辮姐無疑。

他的父母是最早走出山村的人,卻因為種種陰錯陽差而在城里混得并不如意,但是為了強撐面子,每次回鄉的時候都會各種擺譜,引來人們的厭惡與嘲笑。

為了延續他們山村金鳳凰的名譽,他們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花辮姐的身上,不惜欠下巨債,送女兒去最好的學校,為她請最好的老師。

花辮姐不負眾望,考上了很好的大學,還出國留洋。但即便她后來擁有了很好的工作,所賺來的錢卻仍舊堵不住父母這么多年為了供她讀書以及強裝門面所欠下的巨額債務。現在她唯有嫁給一個年近花甲的大老板,才會讓她的父母走出那堆債務的深淵,同時也可以讓二老繼續維持他們衣錦還鄉的美夢。

后來我聽泥蛋說,那天他在汽修店的院子里見到了穿著一身時髦衣裳的花辮姐,她泣不成聲地將自己要結婚的消息告訴了九段哥,而滿身油污的九段哥只是默默地蹲在地上纏著電機,全程沒有說一句話。

也沒有看她一眼。

花辮姐在省城結婚的那天,她的父母特地回到村子里大擺宴席邀請全村父老,還買來幾車的煙花,在夜晚肆意地燃放。

而我在那片草地上,看到九段哥拿出一個用五角錢而做成的半身人像,在一對半截的紅燭下,對著它拜堂。

震天的煙花聲淹沒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嚎,五顏六色的焰火映照在他張開大嘴的臉上,就像個小丑一般。

九段哥瘋了。

他臉上的那些陰沉的表情全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年少時那燦爛無比的笑容。他整日坐在村口的大樹下,不再與人下棋,只是呆呆地望著遠方,癡癡地笑著。

他的手里總是攥著那枚半身像,有時會唱歌,唱歌的時候會流淚,但是臉上始終都是笑容滿面的樣子。

他有時也會和村里的小孩子玩,可當我走過去試圖對他說話的時候,他卻視而不見。或許是我長大了,他不愿意接受我現在的樣子,他只想回到從前。

那個大家都沒有長大,只會在村子里胡作非為的從前。

一年后的夏天,我在姥姥家的院子里聽到了火車尖銳的剎車聲,后來又聽到許多人的吵嚷。我好奇地走到村口觀看,才知道是村外的鐵路上發生了事故。

現場只剩下一節肇事的車廂,一大群人在圍觀,一個女人在哭喊。

聽說火車從一個人的身體上碾過,當時他就命歸了黃泉。

實在擠不進人群的我只得跑到那節車廂旁邊乘陰涼,卻被車廂下面的半截手臂嚇得摔了個跟頭,一屁股坐在那里老半天。

直到后來我發現,那是一只我熟悉的手,手的旁邊,還有一塊被壓得早已沒有了當初模樣的五角錢。

這是我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見到那個花費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打造出來的工藝品,花辮姐的背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上面。

九段哥死了。

因為妨礙列車的正常運行,險些釀成重大事故,他的父母還被礦山罰了錢。

他被草草埋在了山坡上,沒有花圈,沒有墓碑,也沒有其他人送葬。

兩年后的清明節,我拿著那枚半身像來到他的墳前想把它物歸原主,在山路上與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挽著發髻的高挑女郎擦肩而過。

我想我認識她,而她也認識我,但是我們兩個終究還是沒有回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等我來到九段哥的墳前時,看到了一束潔白的鮮花,一滴水珠正在從上面滑落。

我不清楚那究竟是露珠,還是淚痕。

(完)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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