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畢老太很有意思。
我們在店外忙活,一個耳邊別著黑卡子的老太在旁邊站了一個多小時。隨著我們忙碌的手勢,一會兒抬頭 ,一會兒低頭。她瞇笑著,想張嘴說話 ,見我們轉背張羅,無暇對應,又咽了下去。太陽西沉了,才戀戀不舍地走了。看得出,她一直想搭個腔,我們太忙了,沒理她。當然,也還不熟。我心里咯噔:這都什么人吶?沒個事?
三天前,我們租下這間門面,準備開個服裝店。租房,進貨,扎架子一氣要呵成。我和母親要趕在天黑前將外面的竹竿扎成井字型,這樣和室內連片形成一張大的竹竿網就是簡易貨架,明天就能成排掛衣服,早一天開業,早一天收益。因為近年關,選址匆忙,無從打探比較,就匆匆上馬了。
到了晚上終于完工。大家累得嗆,母親準備買掛面來對付晚餐,我轉進隔壁雜貨鋪,一抬頭:這不就是下午那個“執著”的老太嘛!她一見我,愣了下,立刻快步迎了出來,滿臉堆笑:你是才搬過來的吧?忙一天嘞,你是老師吧?干這個?看樣子賣衣服的呢?我想跟你說呢,前一個賣衣服的走啦!他老婆從樓梯摔下摔死了,這房子空好幾年了,租給你了?……呸呸呸!我不能跟你說這些……來,面!我頭一蒙,瞅了一下她面前黑黑的泛著油光的圍裙,皴糙的手,維持著笑,心里不無嫌棄:真是聒噪的人,不知事理!老師就不活下去么?開個店,值得什么驚奇的!才見面 ,說這不知深淺的話!背后言人長短或盡道空穴風,我是不喜的。
回了家來,一個大陰影生生地盤踞在心頭。我沒有跟母親說剛才的事:一個饒舌的老太太,不計較也罷。晚飯后,房東從后面的平房走到前門做個探望,我們聊了會。說到周邊鄰居。右邊畢老太早年是搭棚子賣掃帚雜貨的,后來街道拓寬,她買了棚子的地塊,做了兩間平房,后又加蓋樓房,正位于自家的平房院子前;左邊許家是土著,上三代都是街上人,三個兒子成家,一人一間的門面。完了,房東著重說,少跟畢家人說話啊,她跟媳婦死對頭,不要摻和進去。我心想:你這兩家有意思了,才來一天,你們就互相拆臺了!我個中間局外人,才懶得理。
初來乍到,也無話頭。接下來一件事愈發地讓我瞧不起了。為了美化整潔,沿街兩邊都栽上了香樟樹,才兩年的樹齡。樹干不粗,枝丫不密,樹葉零星。春天里,陽光有著香氣,各家抱出被子出個曬。一天上午,畢老太將繩索系上兩棵樹的中間。系好,用手拽了拽,樹干嬌嫩地左右晃顫。我忙走出問:干什么啊?她神秘一笑:就放這曬被子,不用送到前頭大院里,太遠了!我一驚,斜她一眼:這不行吧?太小了!她不理,轉身回家了。等我泡杯茶出來,她已經抱著被子朝上一搭了!咔擦!隨著被子一落繩,兩棵樹在重力的作用下,頭碰頭,齊腰斷了!她趕忙搶起被子,邊拍灰塵,邊咒罵:死尸!長幾年了,都不結實!我苦笑著走開了。一個腦子不靈光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說的?
因為隔膜,我們多是擠在自家店鋪,無有串門。各自生意 各自相安,也無糾葛。因為做早點,畢老太四點多就起,卷閘門上拉的聲音直吸進人的耳朵,哧啦啦的,大清早攪得人不安寧。母親和父親也是無法:人家生意總是要做的!聽房東說,她老頭早十年前就去世了,現在是在兒媳手里討生活。說她老太也夸張了點,其實,也不過五十出頭,身體也還板實健壯,只是不太梳理收拾,日常頭發都是凌亂的,顯得老相。她早起一個鐘點,生好大桶爐子的煤火,然后和好一大盆面粉,這都是技術活,只有她行。一切就緒,兒子起來了,母子二人就著暈紅的燈火就忙碌起來。她家早點主打各式包子,炸油條,兼做朝笏板子。到了太陽露臉,上街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便有攙兒扶女的鄉下人路過,瞧了,是個稀罕物,便買幾塊錢的給孩子嘗個新鮮。一天瞅下來,做得不多,個大實惠,多是賣得盡。本街上門的寥寥。母親笑:還是臟了些!有一段時間,對街來了一個瘋子,衣衫襤褸,形容憔悴地靠著一扇廢棄的大門。母親瞧著可憐,盛了一碗飯過去。第二天,他又來了,母親準備再送一碗,畢老太攔住了,嗓門大:你們家不容易哦,我這有剩下的包子,都是養豬的,不如養他這頭豬哦!她遞過去,狠狠地塞進懷里,總是撈一句:養這人 ,作孽哦!仍是日日里四個大包子留著,直至人沒來。
鄰居做得久,看出老太的不容易。她家生意門類多。白天里,媳婦兒子多在菜市場忙活,家里的生意全是畢老太照應,上午忙早點,下午拆洗清洗案板工具,有上門買雜貨的,放下手里的,拎起地下的,沒得歇功夫。畢老太自己套著的油污馬黑的圍裙,沒見洗過。整日里進進出出像個陀螺,又像縮了水的茄子。一天,我回店里,母親指著桌上的盤子:看!給雨欣的包子,饅頭呢,隔壁送來的!我奇怪:我們不很熱火,干嘛送?母親笑:估計見我們不大買吧,也是個好心意。我哼一聲:你吃?母親搖搖頭:不喜歡,也不能抹了人家。以后豬油什么的,也不要走遠了買,就隔壁吧。我心想:三個包子就攻下山頭了!真個生意經了!
沒等我們上門,畢老太上門請了。一天,天氣陰沉,也沒什么顧客,我下了班,跟母親在店里聊天。畢老太在門口縮頭縮腦地朝店里一張望,見我們都在,走了進來,說,你們到我那那坐坐,我那涼快呢,你這太擠了!人家都說了,不去也不好意思,我們交代父親來人就喊,就跟著去。
進了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上次慌急,沒瞧仔細。這次,瞅真切了,她家底樓的兩間門面房竟然沒有窗戶!光線暗淡不說,因為不通風,整個屋子彌漫著一股子酸腐臭爛的氣味。我很奇怪:為什么不開個窗戶啊?這房子住著多憋屈啊?畢老太朝后努了努嘴:后面的不讓,說開著窗,對著她家院子,不安全!說完,自己先黯然了:打了一架!老頭子氣了一月,死了。唉,做房子,不是為了出人命的!坐了會,東扯西拉的,畢老太講到初到街上的艱難,講了媳婦的冷面,講了自己的腰酸背痛。我實在不明白,她對著我們,為什么這么多的實在話!時間快。母親覺得更熱,就說稱點牛肉回了。畢老太稱好,遞到母親手里,偷偷說,按批發價給吧,三十五一斤。不能讓我媳婦知道……完了,我們出門,畢老太突然說,汪姨,你們常過來坐坐啊,好幾年都沒人說個體己話了呢!我一個兒子也是白養了的!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突然冒一句:人老了,就是可憐!我知道她說誰。
母親沒有經常去坐坐。我們也忙。只是有一天尖銳的哭喊聲驚動了我們。我們從店里奔出,朝外一看,只見兩個人撕打在地翻滾。是畢老太和她媳婦。母親邊吼不能不能,邊拼著命地將她們分開,扶起了坐在地下的老太。老太太臉上全是一道道抓痕,頭頂被扯了一片頭發,荒荒的一塊,泛著瘆人的白光。母親心疼地朝她媳婦一吼:你也下得了手!畢老太聲斯竭力地哭喊:這絕八代的講我扎了錢嘍!天天回家盤!她的兒子愣愣地一旁站著,好像是別家的事情。母親后來有次悄悄問過這事,畢老太嘴一癟:我不扎點起來,我老了,靠誰?母親看看自己上次拉架劃傷的手背,默不做聲了。在家提到,我笑:人家提醒少管呢?母親提高聲音:看著打死啊?
后來,畢老太繼續地埋頭做馬 ,也為是否扎錢盤查雞飛狗跳。偶爾有空閑,也會拉扯母親過去坐坐,她那屋里是離不開人的。我們的生意時好時壞,像個心不在焉的孩子。她寬慰母親,說孩子大了就好了;母親寬慰她,少與兒媳爭執。兩人竟然熟絡了,日子仿佛粘稠了起來。在這有著生疏氣息的地方,母親漸漸地不再焦慮,沉下心維持店鋪的經營,等著最后一個孩子的畢業。
六年后的一個晚上,我們收拾干凈,離開了那個地方。一段艱苦的歲月宣告著結束,從此再未有踏入。十五年變化太大,外街拓寬了,大型超市接二連三地開了起來。里街漸漸無有店鋪,寂寞得像一場電影后的散場。一天傍晚,我因有事去那條街,路過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不由自主放慢腳步,回頭搜尋熟悉的場景。物是人非,空寂寥落,曾經的店鋪已是鐵鎖把門。我邊走邊回頭,滿懷思緒。突然一個身影急促地從后面攆上來,急急地喊:你是汪老師吧?是吧?是吧?你爸媽還好吧?你孩子上大學了吧?你變得我都不認哦……我遠遠地站住,回頭,朝她笑著。聽她欣喜的聲音,急促地詢問。
她是我曾經的鄰居。十五年后 ,她已是頭發花白,腰背佝僂。歲月敗的不僅是美人,普通求活的人更是斑跡駁駁,像漸漸風干的水果,留下一圈圈的皺痕。在生活混濁的水塘里,沒有誰能逆流而行。我也逐漸皺紋衍生,雙目眵糊,新的時空里,也有著另樣的一地雞毛。想必,她也有,我已是不見。只是,在那條街上,過往里,我們彼此見證過,溫暖過。有過疏離,見過不堪,撕拉生扯里,卻都是在用力地生活。她記得,我沒忘。夕陽的余暉映照她滿臉笑容,也柔柔地照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