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廬花事】之八
? ? ? ?冬天,上班的路上,看到一些好看的花兒,忍不住拍下來,孔先生在微信上見到,說你怎么認識那么多的花?我回她,記這些名字我可是用了二十多年呢。
? ? ? ?這是實話。
? ? ? ?植物學當然不是我的專業,但這并不妨礙我從少年時代便觀察它們。說起來人對植物的喜歡,多半與童年有關。比如紫茉莉,吾鄉喚作“胭粉豆”,小時候,家里柵欄邊遍種此物,經年難忘。
? ? ? ?這花自何而來,完全不清楚,和那道柵欄一樣,仿佛從我記事起就在。柵欄我們叫“障子”,一條條巴掌寬的木板,天長日久,雨淋日曬,已經炭黑色。向日葵、鬼子姜長得高,黃花從上頭探出來,胭粉豆生得矮,綠綠的葉、紫色的花從障子縫隙中鉆出來,活脫脫一幅水彩畫。
? ? ? ?這花得名是因為種子,綠豆大小,卻是黑的,捏開來,里面是白色的脂粉,能否用,不知道了。有的地方叫地雷花,也是就種子而言,男孩子會捏了一把“地雷”去招惹事情,殺傷力卻也有限。
? ? ? ?汪曾祺八十年代出了一本《晚飯花集》,那時候他的名氣遠沒現在這么大。《晚飯花》一篇寫了一個少年的朦朧愛情,寫得散淡而有生趣,小說里,這花恰似“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那樣的起興之筆。晚飯花即胭粉豆,因其開花時,恰晚飯前后。我家的胭粉豆年年盛花,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納涼,鼻子里都是它的香,帶著股藥味兒。
? ? ? ?我在水塔街住了十六年,搬家那天,我卻不在,回來時,屋子空空蕩蕩,只有紫茉莉開著。于是,《魯拜集》里一朵黯淡的紫茉莉,伴著我在寄宿學校籠罩著鄉愁的青春期。
懷鄉病在吾國是一種流行病,某個時期還來勢兇猛。其病狀多與對味道、建筑、河流、月亮、云朵之思念有關,那大意一般是從前總是好的。
? ? ? ?那年秋天到徽州,住在一個叫披云山莊的小旅店,內有假山,其間生滿紫茉莉,香遠益清,大慰余鄉愁。摘了種子,放在一個小盒子里,春天種了一些。開始遲遲不見動靜,梅雨時忽然破土,令我想起小時候,天天數著新長出來的葉子之情景。
? ? ? ?水塔街種紫茉莉的人家數也數不過來,以紫色為多,偶見黃色。它不怕折騰,當年我移了許多給同學,無不活者。白天里它們都在睡覺,太陽一落,紛紛盛妝開了。等到上學時分,薄薄的花瓣又會閉上。它還有個名字,夜嬌嬌,可見是個喜歡過夜生活的家伙。
? ? ? ?我的鄰居門前有幾株黃色的紫茉莉,本想搞幾粒種子,但恐花粉相雜,作罷。那種雜色的,可真是不大討人喜歡。
? ? ? ?紫茉莉根極粗壯,生一兩后掘出,根塊大竟如拳,色褐如石,栽在淺盆中,倒也別有味道,只是從此葉瘦花小,終究不如植根大地。
? ? ? ?新種的紫茉莉甚是繁盛,秋來,其實四散,收了一些,思來春再播,孰料一場春雨過,草地上竟有百株幼苗破土,這算是促狹鬼對園丁的捉弄嗎?紫茉莉的繁殖能力過旺,擴張欲望又強,張牙舞爪,放肆生長,盡管黃昏時暗香襲人,但也有些惱人了,終于,園丁不得不考慮其他花草的感受了。
? ? ? ?我最后只留下盆景。收的一餅干聽種子,撒在小區里的幾塊空地上,第二年茂盛極了。至于鄉愁,本來就是個形而上的東西。
? ? ? ?都說回憶是老年的專利,中國已經深度老齡化,于是乎咸與懷舊。年輕時讀何其芳的《畫夢錄》,頗愛《丁令威》一篇,因此人可謂鄉賢。這其實是個《搜神記》里面的故事,記丁令威離家千年,化鶴而歸事,“丁令威忽然忘了疲倦,翅膀間扇著的簡直是快樂的風,隨著目光,從天空斜斜的送向遼東城。城是土色的,帶子似的繞著屋頂和樹木。”然而,懷鄉的塵念,終于破滅,他唱著“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翩然辭去了。丁仙人還算幸運,至少故鄉的屋宇路衢還認得出,如今在地產商的大手筆下,十年之內,你的故居可能就成了香榭麗舍名邸之類,而且斷不會種紫茉莉這么鄉氣的花。
? ? ? ?偶翻五十年代北京植物園編輯的《華北習見觀賞植物》,知紫茉莉原生美洲,名字在拉丁文中為奇妙的意思。并說“種子中的胚乳干后,加香料碾成白粉,可作婦女裝飾品。”看來吾鄉“胭粉豆”一名淵源有自。書里有一頁紫茉莉的圖,細致入微,色彩鮮艷,只是顯得過于華貴了。就如少年時,水塔街是天堂,但你若把它畫得太美了,我便不容易認出它。
? ? ? ?狄金森有詩曰 :“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夢。有白日夢也就夠了,如果找不到蜂。”這個美國女人的心胸如此寬廣。我以為,對于故鄉的回憶,有一棵簡單的紫茉莉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