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又是一個月圓夜,月光澄澈如水,透過樹影,斑駁而戚然,亦隱隱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涼意,伴著淡淡的夜花香,恰似阿凝初來姜國嫁與他的那晚。他獨坐在花廳前的石凳上,桌上是今晨才領回的圣旨——明日即率兵迎戰黎軍。
? ? ? ? 這是阿凝走后他首次出征,卻恰恰又是與黎國。
? ? ? ? 驀地又回想起七年前與阿凝在玉瑯關前的初見。
? ? ? ? 那時候的他雖年少,但已為姜國率軍征戰多次,皆是班師回朝,從未失手,是以帶著必勝的信念前去。剛擺開陣局,就聽到對面一聲叫陣,被獵獵寒風吹送著,有些破碎,但聽得出其中的堅定與不服,是年輕氣盛的新軍口氣。抬眼望去,果是張挺年輕的臉龐,面容清秀,跨坐在馬上,右手里還緊握著把紫徽槍。這樣上戰前心高氣傲的小戰士從前也不是沒遇到過,只是覺著這次碰上的這個太過消瘦而似乎是有些不自量力了些,但眼底卻是堅定異常。他無心多想,便出手相迎,三兩下便勝了那小兵,卻在無意間撥下他頭盔時看到了一頭女子烏黑油亮的長發。
? ? ? ? 他有片刻的怔仲,心中暗自感慨這位沙場女豪杰的勇氣和心志。要知道,像這般年紀的姑娘,也許大多還在閨房里忙著置備嫁妝,連門都極少出,枉論戰場,還主動與敵軍比試。
? ? ? ? 這真是個特別的女子。而他怎地也料不到,最后,她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妻,最后的最后,她因為他受盡苦難,絕望地離他而去。
? ? ? ? 那次大戰不知為何敗得尤其慘烈,他并未期望過能僥幸逃生,血拼之后,終是昏死蒼鹿野。可天意弄人,有人救起了他。他心下自是感激,無奈眼受風沙,不能視物,唯有詢問救他之人,卻從未聽其回答過,他連其男女都不知,也不好再多說。直到幾天后那次從昏迷中 漸醒,感受到那份女子身上特有的溫暖氣息,觸及她腕上的類似鐲子的飾物,他方才明白過來。終究男女有別,他急急推開她,竟未成功。思量片刻,許下那樣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諾言,他想,這樣一位能從尸橫遍野之地救下他的女子,一定很勇敢堅強,細心善良,是個值得他愛的好姑娘,他很期待能見到她的模樣。
? ? ? ? 終于初見這位姑娘,是在一家醫館內。他細細打量著這張陪伴著自己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光的女子:柔柔弱弱,并非與尋常女子有何不同,難以想象,這樣一位弱女子,竟冒著生命之危救下了他,還不惜清譽治好了他。思及此,他更堅定了娶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她為妻的信念。
? ? ? ? 可世事難料,主上一道賜婚令,打破了他的所有計劃。他無奈,卻也無法,只得咬牙接受。滿腔的怒火怨恨,自然全轉到了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新嫁娘頭上。
? ? ? ? 新婚當夜,他微醺,本想借著酒意與她把話挑明,好好發泄心中不滿,卻不曾想到掀開蓋頭的那一剎那,她對自己笑得傾城,梨窩深深,一身大紅的喜服襯得她臉色微紅,難以言明的美,與他初見她的那次很不同。酒意頓醒,卻不知為何積壓許久的脾氣沒有太失控,簡單幾句冷言冷語之后,急急拂袖而去,并未見到身后她深情的目光。
? ? ? ? 她與萋萋在園中相遇,萋萋扯著他不住的搖頭,他只當是女孩子家心中委屈,不愿他再多與她糾纏,草草譏諷了她后帶著萋萋離開。那時的他并不知,真正滿腹委屈的,恰是她。
? ? ? ? 此后她也與他提及過蒼鹿野一事,可他一心以為是離間他與萋萋的計謀,從不肯耐心聽完,萋萋如此待他,他豈能負她?
? ? ? ? 納妾遭她阻撓,他氣憤不已,找她質問,卻只得了句不開心一人孤單的荒唐之說。可平靜下來,又有些頭緒:莫不是,她其實對自己,是有些在意,或是愛慕的?可這又如何?萋萋救下他,他的這條命,這個人,這顆心都應是那位隆冬臘月里舍身相救的姑娘的,那是萋萋,不是她。他與她,也許此生都不可能。
? ? ? ? 姜夏交戰,他即將出征。臨行前夜,他與萋萋在荷風院道別,按理說,有膽識將奄奄一息的他救下的萋萋,應是不怕的,卻抽噎不止,他心想,怎么說也只是一女子,也許是太擔心他,無可厚非。安慰了她睡下,才回自己的住處收拾包裹,誰知竟在院門處望到了許久不見的她。手里握著還帶著她溫熱體溫的護心鏡,他忍不住覺得有些愧疚。她應是個體恤丈夫的好妻子,卻不應該嫁與了他這樣一個身負承諾的人。愿意將自己的珍貴之物借予他,她該是對他有些情的吧,他這樣想著,覺得是自己耽誤了她。于是在她抬腳欲走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拉住了她的衣袖,說出了那句假設。豈料她的回答令婢女都顫了顫。他一時又對之前的深信不疑的猜測沒了底,望著她端正高挑的背影,漸行漸遠,被月光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最后消失在門檻轉彎處,而他端詳著鏡子,一夜無眠。
? ? ? ? 塞外的夜,彎月當頭,如鉤,風沙夾雜著胡琴聲飄來,營里有新婚的小卒偷偷拿出包裹深處的平安符,他每每見此情景,總會不自覺地摸摸胸口的那面碧綠的護心鏡,思緒飄回她送鏡的那個深夜,揣摩許久,他最終沒能想清她心中想要的,在意的,到底為何。他越想,越希望趕快回府,哪怕只是再見見她,不說話,也許心頭的疑慮與不安會少一分呢?
? ? ? ? 豈知,當他風塵仆仆地回到家中時,傳來的是萋萋因她而滑胎的消息。他一時怒起,加之心頭疑慮重重亟待解開,沖到她的房內,忍不住動了手。結果她一開口,將他激得更怒。他越發看不透她,胸中郁結著什么,怒氣之下,就那樣強迫了她。他壓著她,聽到她在他耳邊嗚咽,痛苦而無助。她在他面前一向堅強,就像在玉瑯關初次謀面那般,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淚,卻是這樣的場合。過了這樣的一晚,他們之間更是沒了可能了,他有些說不出的懊惱,雖然那時的他并不是很明白這是何種緣由所致。
? ? ? ? 她或許是真的絕望了,不顧自己一身的狼狽,一劍刺向他。她說,自己為什么不死在戰場上。他聽得心底都發涼,約摸著,這也許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吧。他心中有莫名的疼痛,恍然驚覺,也許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戀上了她。可事已至此,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質問,她的眼淚,這也是違背了對有救命之恩的萋萋的誓言,索性發 了狠地將她抱緊,讓劍更深一寸刺向自己,既圓了她讓他死的心愿,自己也不必糾結以后該如何,真好。
? ? ? ? 只可惜,命運沒能讓他痛快地了結這一切。
? ? ? ? 搬出沈府,是他權量種種之后的最終決定。既然自己已如此傷她,斷是沒有轉機了。何況他得為萋萋負責,又怎可和她糾纏不清?搬出去,見不到,自然就不會有什么了吧。
? ? ? ? 兩月之后,府里的丫頭傳來她懷孕的喜訊。他一時內心大喜,但轉而立即又想起她那夜如受傷小獸般的低低哭聲,那樣清晰,仿佛就在耳畔,伴著濃濃的血味,分不清是她的血,還是他的。他馳騁沙場多年,多少血雨腥風的場面沒見過,卻被這樣一幅假想的畫面刺痛了雙眼,心里疼痛起來。也是了,按她那樣恨他的性子,又怎會生下他的孩子?喜悅之情瞬間換成了惆悵心痛,可他卻毫無辦法,無能為力。
? ? ? ? 他不敢多問她的近況,害怕親耳聽到她墮胎的消息,直到老嬤嬤匆匆趕至別院請他回去看新生的小少爺,他方才知道她的選擇。他帶著滿心的期盼與深埋心底的思念趕回她房內,小心翼翼地抱起屬于他和她的孩子,心中的愧疚又加深了幾分,突然很想去抱抱她,但他不能。他隔著重重床帳,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到她一心盼他戰死那殘忍決絕的話語。他終是忍不下內心的痛,轉身便走,兒子洪亮的哭聲響在他身后,他鼓起勇氣留下那句話,跨出房門。他想,自己真是自作自受,愛上這樣一個恨自己入骨的人,到頭來只是弄得自己心里滿目瘡痍,卻于事無補。可又能怎樣呢,他對她的愛,眼看是收不回了。末了,他只能抬頭苦笑,這份情,也只能埋藏心底了。
? ? ? ? 這之后,他愈加減少了與她相見的機會,只怕自己會忍不住,而她不肯接受自己,且違背了對萋萋的諾言。于情于理,他都不該再見她的。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亦不是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年都不曾見過她們娘倆幾面。她和洛兒的一切消息,只有靠家仆提起一些是一些,他只是默默地聽著,記在心里。他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著了,雖平淡,但至少沒有再出什么事端,他可以悄悄將這份愛壓著,遠遠地了解她和洛兒些許。無奈命運捉弄,他和她之間唯一的洛兒竟早早夭折。他知她定是心痛不已,立即隨仆從趕去她面前。這一次,她再次提起了他們初見時持著的紫徽槍,一如當初那般英勇的模樣,只是臉色蒼白。可他心里了然,這早已不像初次比武那般簡單,她這是,真的要他死了。他沒有躲,也不想躲,這一生能在她手里結束,他愿意,只因他愛她,盡管他 知道,她并不愛他,甚至,恨他入骨。
? ? ? ? 他預測戰況形勢多年不曾出錯,在這生死間卻再次預估有誤。他強握了她持槍的左手,不愿放開,不料卻激得她昏了頭。他抱了她找了大夫,才知她乃是因多年的憂郁心傷無從排遣,遇上打擊承受不住。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時時去大夫處問問,吩咐下面的仆從好好照看她,自己是沒什么理由,也沒什么臉面再見她了。
? ? ? ? 未曾料想,這次相見,會成為訣別。
? ? ? ? 當他趕赴水閣時,早已是一片蒼涼。他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竟有些邁不動步子,怔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動彈。直到他親眼看到了她的枯骨,也不敢相信她已棄他而去。他抱著她,從前不敢說也不能說的話一時再也憋不住。他以為這已是此生最大的遺憾,卻在一個陌生小姑娘口中聽聞她曾愛他的事實。他知道了,她寧在沒有他的虛幻中,也不愿活著;他看到了,她竟才是救她的姑娘,歷盡千辛;他聽聞了,原來她新婚夜想對他說的那句滿懷心意的話,卻沒能聽她親口對他說。
? ? ? ? 他想起,第一眼見到萋萋弱不禁風的身段,這樣柔弱,又如何將他背下雪山?
? ? ? ? 他想起,阿凝每次與他談及此事的眼神,如此真切,又如何會欺騙作假?
? ? ? ? 他想起,那夜與她在床榻時無意觸到的玉鐲,那樣溫潤,又怎會不是雪山中碰到的那只?
? ? ? ? 過往的種種細節,他終于一一記起;之前的諸多疑惑,他最后全都明白。
? ? ? ? 只是,一切都晚了,佳人已逝,心灰意冷,木已成舟,無法挽回。而造成這一切的,恰是自己。
? ? ? ? 那個戴著面具的小姑娘說,她唯一的遺愿就是用一只青花瓷瓶裝了骨灰,回到黎國,不愿留下一句話給他,就這樣與他再無瓜葛。
? ? ? ? 細雨綿綿,滴落在他臉頰,有些微冷的濕意將他從無盡的痛苦回憶中拉了出來。雙手柔柔地撫上心口處的小青瓷瓶。他微微嘆息:呵,阿凝,只可惜,我連你這唯一的一個遺愿,也不能完成了。
? ? ? ? ? 既然今生我與你無緣,讓你受盡萬般委屈與苦難,那么,我只求能在忘川河前,能與你相見,彌補我此生大憾。阿凝,可否不要拋下我,一人獨行?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