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七零八落的鐘聲·蟬蛻

(四)

老木說他爹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癡了。在村里找不著路就賴在別人家門口不走。村頭村尾多是受過老醫生恩惠的人家,起初也好飯好菜招待他。后來見他屋里慢慢就空了,也不見有來人,便漸漸對他避而遠之了。老木他爹雖然全然癡了,卻仍舊改不了抽一口旱煙吃一口酒的嗜好。沒有煙的時候他就抓一把草籽搓成煙泡點上。等老木姐弟幾個輪流照顧的時候,已經是病重了。

接到老木家的時候,他爹帶了一大包東西。老木看著他拿出一塊生姜,“這是茯苓。”他喜滋滋把生姜放回去,又摸出一只死天牛,“哈,一個蟬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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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他姐給老木使了個眼色,然后趕緊介紹說:“爹,這是你兒子。當兵的那個!”

老木看著他爹把天牛觸角拔下來,怎么樣都裝不回去,很是懊喪,因而也沒空搭理別人。

晚間,老木把他爹的一大包東西倒出來,多是毫無用處的雜草。拿來簸箕正要裝進去,他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拿兩只干瘦的手臂圍著,“你是誰,要做什么?”他拼命護著。

“我是你兒子。”老木很是無奈,每一天他都要重新確認自己的身份。

“我兒子,他都去當兵很久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事,不知道有沒有死……”老木他爹癱坐下去,軟得像秋天干枯了的牽牛花。那雙水汲汲的眼睛,皺在了一起,像是擰起了很多往事。

我突然覺得老木這雙渾濁的眼睛里,似乎也塵封了許多往事。從前他天天來這棵樹下講給魚兒聽,可魚兒是不能在一個地方呆很久的。

老木他爹臨死前說過他想吃鰻魚,他那喉管里總有一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的氣,呵呲呵呲地說明他還活著。老木跑到診所去問醫生看看他爹還能不能吃鰻魚。醫生很忙,“一個快死的人還忌什么口?”

老木氣哼哼回到家,他爹還是問:“近天兒可以有鰻魚吃了嗎?”

“不可以,要忌口!”老木躲到門后面擰了一把鼻涕,他不愿意相信這是將死之人,畢竟老木才看他老了這么些時日。

他爹于是縮在木壁角落,呵呲呵呲地不再說話。

他爹后來連水都咽不下了,終于到了要準備壽衣和棺木的時候。老木托人四處打聽哪里有大樟樹,不能要活的,濕氣重。可這臨時哪里有干的樟樹呢?老木從龍泉連夜找了木材,送到烤煙房里烘干,找來木材廠的弟兄將木料剖成一厚一薄兩半。

有人給他講好了木匠,請了香燈 和術士。他非要自己做這個壽屋,還不準人看。老木說他這大半輩子做過的活,最累的是做好他爹的壽屋。他不分晝夜窩在小廂房里,繩墨彈沒了三盒、刨子刃卷了、鋸子拉平了、斧子砍鈍了、鑿子也彎了。緊趕慢趕,刷上最后一道洋漆,拿了一罐金色的打封口。他不敢慢,刨著鋸著又拉開門縫看一眼,聽見屋里呵呲呵呲的聲音熄了下去,卻又在某一天突然燃起。他又不想快,好像這一刀一鋸都是在等著他爹走。旁人說,活人不得鉆壽屋底下,不能爬壽屋里頭。他統統不管了。里里外外,一層清漆,一層朱漆,一層黑漆,一個角落也沒有落下。可他遲遲不愿意打開那一罐打封口的金漆,以為打開,就沒有爹可以喚了。想到這里,他鼻子一酸,擰下一把淚來。

那天他頂著一頭木屑,從廂房出來,他那個文工團出身的妻子嚇了一跳,一個搪瓷的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竟然掉了一大塊漆皮。

屋里呵呲呵呲的聲音應聲頓了很一會兒。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才驚覺不好。一個著急忙慌地要去郵局給姐兒們寫信,一個忙不迭地去灶臺舀熱湯 。老木端來了熱湯,泡著條紅毛巾到里屋。呵呲呵呲的聲音卻又續上了,這呵呲呵呲的老人家不緊不慢擠出幾個字:“要走……嘍。”

老木看著他爹那干涸的胸膛就那樣癟了下去,他那一句“莫回頭……”都還沒有說出口,他爹早已失去了作為人的最后一口氣。

老木的瞳孔又重新聚焦,盡管那時候我還管它叫“眼珠子”,我還可以管它叫“眼珠子”的時候,它形象具體許多,不似現在這般憑借幾朵鐘聲來召喚。那天的午后老木和平常一樣,拎著個空空的鐵皮罐子,牽著我回家。

路上他突然問我:“曉得蟬蛻嗎?”

“我沒見過呀。”

老木楞了一下,“那是我臨死的爹。”

我問他今天的故事要說明什么道理。他說,不是所有故事都需要道理。

[傾聽的世界,好像一個回音谷……希望我的故事能激起你對過往的一點點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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