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道之欺——《尋訪千利休》解讀(四)

【美物帶來的爭斗】

這一節開篇,已經是利休切腹前六年。畫面給出了大阪城,這是豐臣秀吉所建之城,如臺詞所言,表示的是秀吉位高權重而一手遮天。當每個人的自我展開,總是赫然如城,可以庇護一地的同時也如雷巡電守,不容絲毫侵犯。情節的開始是秀吉的奢靡,他的妻子北政所稱他每日沉迷酒色,樂此不疲。

出身低微的人,在得到了最高的權位之后,便是肆無忌憚的享受。因為曾經仰望的一切已經全部都觸手可及,甚至俯首聽命,于是狂歡。到了這個時候,才會發現,原來曾經的渴望一直不曾離去,如潛伏心中的虎狼,此刻再也按捺不住,脫閘而出。從來沒有機會滿足,所以只得壓抑。被壓抑的心所獲得的不是平靜,而是扭曲。之后得到的滿足,也不再是當時的渴望。因為承接這一切感受的不再是自己,而只是一份陳舊的虛妄,寂如塵灰,毫無生意。

宗易的名字已經改成了利休。據聞利休之名是天皇所賜,意為名利皆休,與影片有所出入。這就是電影,永遠不會改變的是蒙太奇藝術造幻的本質。世上美物皆炫惑,能夠引人入于沉溺。一如宗易的所展示的茶事,便有著炫惑人心的力量。

自改其名,大德寺的高僧出示一紙,解釋利為尖銳刀劍之物,宗易是為了時刻訓導自己不要太過鋒芒畢露,把鋒芒收斂起來。恃才傲物,必將招損。傲氣何損?古人云,不遭人嫉是庸才。傲氣之損,就在于被人嫉妒。

宗易會被什么人嫉妒?身為當時日本第一茶人,被任何人嫉妒都有可能。但是能夠讓他心生忌憚的卻只有一個,就是讓他產生畏懼的美好事物,是當時日本最有實權之人,他所輔佐上位的豐臣秀吉!但這種害怕,并非來自對于權威和地位的忌憚,而是另有緣故。

因為宗易更名利休,并非示弱,恰恰就是用了這樣一個名,把所有已經存在卻還未顯露的矛盾都挑破了。放言收斂,其實等于是宣告我已經領略到了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日本歷史對豐臣秀吉的評價,說他是擅以利驅動人心的人。利休一詞,更可見玩味。一則以利驅動天下,一則卻以利休為名。真正的示弱,豈會如此高調?所以這不是示弱,而是下戰書。也等于是對豐臣秀吉的警示,我已經對你心生警惕。

欲蓋彌彰!看似后退,實則是前進了一步。

人的名字,是面對人世的態度。改換名字,是改換處世的態度。如此方式文雅,但態度明確。是警告,也是試探,這是牽連過深的關系產生沖突時候的手段,因為雙方都不可能實施最直接的決裂。在茶道上而言,千利休是豐臣秀吉的師父。在配合而言,千利休是是豐臣秀吉的經營者,代表了許多暗處勢力的支持。這是暗事,哪怕是秀吉的部下也未必盡知。所以之前千利休以待庵之名提醒秀吉,其中一個部下會出言指斥荒唐。

這樣的關系,所以讓雙方難以直接走向對立。但人世之妙,就在于此。這樣的關系,為什么也會出現分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著讓人最難以測度的變化。看似堅固的盟約,也會在心意轉變的瞬間實現背叛。所以儒家所求的,永遠是人人相信的世界,而并非求人相知。相知無用,因為就算了解之后,對比之下人也只會在乎自我;而追求能信,則是立不易之行,使人可以依托。

千利休和豐臣秀吉的矛盾何在?并無臺詞直接交代,但下一組鏡頭出現的是一群人評論千利休的茶室。從言語之中可知,他們追隨秀吉,恭敬稱其為大人。而第一個說話之人,赫然就是當初在織田信長面前上呈足利家的傳家寶的人,另外幾人的則是武士裝束。他們口中說出之言,并非品評,直是不滿。

第一不分貴賤,厭惡入口狹小,出自擁有足利家傳家寶的人。第二是武士解刀,被斥為無禮之舉,出自武士。第三則是共同的指責,茶席減少而室內狹窄陰暗。

三種指責,皆有所指。因為之前已經說過,千利休的茶室,并非只是茶室,而是他運作而成的天下。那么如此一來, 這三種指責當另有所指。茶前無貴賤,代表社會階層之間的平等。至于入口狹小,若以品茶為目的,自然不覺狹小。之所以覺得小,恰恰是因為之前的架子太大了,自大而后覺得入口狹小,不能放下身段。此人擁有足利家傳家寶,可代表舊有的勢力,自覺尊貴,所有才會有這樣的指責。

第二是武士階層,日本中世紀的權力關系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公家,是以天皇為核心的朝廷的公卿貴族;一是寺家,這一點不熟悉日本歷史就難以知曉了。日本舉國崇佛,自上而下皆受日本佛教文化的熏陶,不僅大人物崇信佛法,底下階層更依附之上。比如織田信長就信奉法華宗,有第六天魔王的別稱,又喚作吉法師。

日本的寺廟并非只是信仰之所,修行之門,和尚們不僅擁有寺院田產和百姓依附所形成的經濟,更豢養僧兵,與政治人物往來密切,伴隨著宗教信念和政治活動,彼此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也是社會權力結構之中極為重要的一面。

至于第三個方面,那就是武家了。日本的武家出自公家,其實原本就是公家的下屬武士階層,而后逐漸壯大,乃至把握政權,直至鐮倉幕府形成,武士階層最終直接架空了公家,把握了政治權力的核心。而公家的代表,天皇則只剩下了精神象征的意義。

因此,在日本戰國,除去武家階層之間彼此勢力的矛盾之外,從社會上而言,還具備的一對矛盾就是以天皇為代表的公家與武士階層形成的幕府的對立。天皇失位,眾武逐鹿,歷代幕府頗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味道。所以此前說到織田信長天下布武,意圖是直接取天皇而代之。天下布武,是讓武家完全取代公家,建立真正的武士政權,結束萬世一系。

千利休也是由此和他走在了對立面上!

當千利休輔佐的豐臣秀吉上位,營造了他的茶天下之后,要武士進入茶室之前解刀,這分明就是要剝奪武士的權力,讓武家臣服。難怪武士斥責他無禮。什么是禮,名位也。名分定,位上下,這是禮。無禮,就是取消了原來的名分和地位。

真是低劣的茶道??!共同的指責如此。

為什么低劣?因為簡單粗暴的抹去了原本的秩序,在隔絕外物之中,讓人平等于一室之內,帶著強行約束的痕跡。三塊茶席減少到了兩塊,又從兩塊減少到了一塊半。茶席是什么,是位置。位置從三減少到了二,又從二減少到了一塊半。位置在減少,其中的對于社會結構和政治的構想,自然也蘊含其中。位置的減少,那么原本在其位的人該如何?什么是天下,每個人的位置組成了天下。如果人不得其欲求之地位,會變得怎么樣呢?一張茶席的逼仄,細膩的表現在了劇情之中。

逼仄之地,總是暴露內心。

三方指責,不僅是評論,也交代清楚了矛盾與對立,同時引出了黃金茶室。從中可以看出,利休真的是收斂鋒芒了嗎?恰恰相反,他鋒芒畢露了,猶如黃金動世。整本電影,此前對千利休形象的刻畫一直都是隱晦的,至此時才開始豁露。因為矛盾已經浮出水面,所有在暗處炮制的茶湯,終究要端到人的面前,讓人品味。

秀吉用利益驅動天下,給天皇獻茶打造的是黃金茶室,從其人而言,也算是最為契合的表達。黃金之色,是大地之色,是生養利用之色。世人用黃金而覺得低俗,其實隱晦的心態是尋求生命超脫于生存本身的更高的存在意義。黃金不是低俗之物,但生命之中若是只有黃金,或以為黃金最高,便是低俗。

但誰若是輕視了黃金的價值,便不只是低俗而是愚蠢了。如果有久視黃金的體驗,便知道黃金之色會生出迷人的感動。自古以來黃金有著代表占有和財富的另一重維度,那就是不朽。金性堅固,是連佛經之中都會用來比喻人身上本自存在的不壞佛性。身居高位,喜愛黃金的本性,是因為得到之后的深切共鳴。世人與此不同,因為從未得到過黃金,并渴望不壞。

無論是哪一重的維度,利休提出的黃金茶室,都是一個驚人的創意。但無論是哪一重的對于黃金茶室的理解,其實都是來自外人的目光。真正黃金茶室能夠代表的,絕非這些心意,唯一可以匹配的詞語,只怕是只有“欲望”二字吧!

不錯,一座黃金茶室,其實是利休將豐臣秀吉的欲望赤裸的表現在了天皇面前,世人面前。只怕秀吉是因此才會欣然同意這樣的創舉吧!

普通之人掩飾欲望,唯有爭奪天下之人,則會把欲望放在天下人的面前。對于野心之人,只怕沒有比展露自己的欲望更能夠讓他們感覺到快感的事了。心意如此飽滿而動人,就在天下人的注視之下,那欲望生動而充滿力量,不是擴散式的宣泄,反而凝聚成了形體,竟是一座黃金茶室!

能夠創造合乎人心意的茶人啊,利休!這是他又奉上了一杯最合乎人心意的茶湯了!

一燈點亮,光影相從。在黃金茶室之中的演繹,展現了電影表達特有的真幻交織。利休使用陶器在黃金茶室之外行茶,豐臣秀吉使用金器在黃金茶室之內模仿動作。這樣的表達真是絕妙,光影造就多層次的表達。看見利休的影子,可以說明他一直居在幕后的身份;看見秀吉的模仿,可以理解為他一直接受利休的指導。兩人的關系由此鏡頭表達的意味深長。一切從當初宗易點亮一燈,幻出兩只光影之鳥開始。

這是電影的藝術質感!畫面呈現出了多層次的表達,是高明!

黃金茶室,也可以說是豐臣秀吉打造的天下一統;黃金茶室之中的奉茶,是豐臣秀吉向天皇的表達。利休也在場,卻只是一道影子,是參與者,并不外露。可作暢想,究竟秀吉的天下一統,其中有多少是利休的參與。當初織田信長所要的,能為他謀劃時代之人,終于沒有辜負織田信長的識人巨眼,可惜奉茶之人不是信長。因為信長是不會向天皇奉茶的!

一人在黃金茶室內,一人在黃金茶室外。秀吉奉茶,其實是奉黃金茶室;利休居外,也表明了他不在秀吉的天下之中,不在秀吉的欲望之中。秀吉的欲望的完整,凝形的黃金茶室,同樣也不被天皇眷顧。雖有一聲好茶的贊許,但是天皇注目之處,只有茶!

天下當然一統,畢竟是好事??!這是天皇也不得不贊賞的,結束了大名征戰以造成的動亂,這間茶室,怎么能不好呢?但天皇的稱贊,贊許的卻是茶,而非茶室!

要知道,茶是利休的,黃金茶室,才是秀吉的!

秀吉色變!因為,茶可以沒有黃金茶室,依然絕世;但是黃金茶室若是沒有了那杯茶呢?還具備存在的意義嗎?這黃金茶室的一次奉茶,這象征天下一統的表達,形成的結果卻是清晰的看見了真正的價值!

“真是辛苦你了,招待天皇在黃金茶室中品茗,真不錯!”分明是他向天皇獻茶,出口卻說是利休在做的事,這是挑破,也是爭斗。分明自認是自己的功勞,卻滿口稱贊他人,不是挑事是什么呢?中國人說功高震主,此等情形好比是一個開國皇帝對手下的大將說,多是你,才打下這片江山啊!大將若是知趣,就應該趕緊告老歸田了!

到了此時,似乎才可以理解一開始提及,為什么一個君臨之人,會對區區一介茶人發出嫉妒!

“但是,為什么天皇眼中只有茶呢?”浮夸之笑過后,這才是秀吉露出鋒利。

偌大一座黃金茶室,視而不見,只見區區一杯茶。天皇一聲好茶的贊譽,等于只是肯定了利休。人是需要肯定,才會滿足的動物??!任何人心靈的介意,都是來自肯定的滿足。人重視自己的意見會強過重視自身。大街之人都會因為一言之辱,引起斗毆,何況萬人之上。天皇輕輕一言,秀吉成了看不見的空氣。

“那可能,是因為茶可以殺人!茶有著就算被殺,卻仍然想得到的美!”面對舉國第一人的嫉妒,名為利休的人,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什么是茶可以殺人?茶殺人,殺的不是別人。利休的意思是,為了茶,他可以拋出性命而不顧。也就是,利休露出了所有掩藏的鋒芒,和秀吉針鋒相對。

所以秀吉才會說出“原來是拼上了性命!”

問題在于,利休拼上性命要和秀吉爭鋒相對的是什么呢?只是一碗茶,怎么可能成為爭斗的問題。所以茶,在這里是一個象征,而究竟是象征了什么呢?只有明白了利休堅持的茶是什么,才能明白他和秀吉的爭執與分歧,究竟在何處。

利休的茶,究竟是什么?影片至此,并沒有直接闡述,以一種更引人入勝的牽引,引出了綠色香盒。因此明白,茶不過是象征,而綠色香盒才是真正代表內涵之物。

秀吉口中的,“像你這樣的人,在這步田地仍舊即執迷不悟的,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蓖嘎冻龅氖?,千利休真正的意圖所在。

所謂像利休這樣的人,是秀吉對利休的了解。居于幕后而謀劃天下,算計清晰的人,總有智者的通達。而智者往往共同的特點是,讓人不知道他們的底線究竟何在。在兩人已經完全展露對立的當下,他終于觸及到了利休真正的意圖。

影片至此有一處回憶,也就是當初利休給秀吉一碗粥的場景,當時秀吉便察覺了綠色香盒的存在。但直到此刻,他仍是不知道內中究竟是何物!也就是說,秀吉并不明了,當初選擇他進行爭斗天下的利休,究竟是怎樣的欲望!

那綠色香盒,代表的是利休的心意所在。向來能夠喚起他人心意的第一茶人的內在,是怎樣的世界。當利休回答茶能殺人的時候,已經不得不推向這個問題,即顯露他的內心欲望!

是的,秀吉的大欲,已然成形,作為黃金茶室赫然在目。那么利休的欲望呢?難道真的以為他是毫無欲望之人嗎?

要知道在世間相爭的,只會是各自的欲望??!

只是利休的欲望似乎超過了黃金茶室,如同他自身不在黃金茶室之中。這多么讓秀吉產生疑竇,可以猜測的是每一個在位者最為關切的念頭,也吸流淌在秀吉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原來他是要和我爭奪天下之人?。?/p>

這一點表現在了對于綠色香盒的定義上。利休說,“這是傳授在下茶道的恩師所贈之物?!毙慵獏s馬上反應,“是女人吧,別遮遮掩掩,我都看穿你了?!?/p>

秀吉認為利休的說法不過是掩飾罷了。所謂女人,對于男人而言象征的就是欲望。男人之間談論女人,表達的就是欲望。所謂的看穿,即在此,秀吉認定了,利休也是有欲望之人啊,就是要跟他爭奪天下的??!

怎么不是呢?若非身懷和自己一樣的欲望,如何能夠打造出合乎他的心意的黃金茶室呢?如果不是同樣在這種欲望之中,怎么能夠明白他人的心意何在?既然能提出打造黃金茶室的想法,他必也是有著同樣深刻的欲念!越是能夠領悟自身的欲望,才能越是明白他人的欲望,世間的道理,不正是如此嗎?

參與謀奪天下之人,卻說對天下毫無興趣,誰能相信呢?尤其是秀吉這樣的大欲之人,因自己是這樣的人,所能理解的因而也只有欲望。因為我是這樣的人,所以世間的人也都不過如此吧!即便有所謂更高的追求,不過是更大或者不同的欲望而已。

而且欲望是這樣奇怪的東西,那就是再大的欲望也不會妨礙各種細小欲望的存在。哪怕有了更高的追求,那些在各個層次的滿足也并不會因此而消失。深諳欲望的秀吉,深刻明白利益的本質,就是欲望。

所以秀吉的理解,利休的茶,就是天下??!利休所謂的茶能殺人,在他心中,便是利休會為了和他爭奪天下,不惜性命!

帶她來見我!

等于是秀吉的宣戰之語,意味著讓利休完全展露目的,不必在這樣隱藏,為彼此的欲望,光明正大的對立!這句話,是意味著秀吉分清了兩人立場,走入敵對!

但是利休的目的,真的是在爭奪天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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