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卷·第七十五章】討逆

第七十五章? 討逆


真臘,大城。

這里本是蘭納至麻古港之間的一處驛站,但隨著漢人的不斷增多,這里農田水利興旺起來,往來商賈也愿意在此交易。蘭納統一真臘故地時,為了加強對羅渦舊地的控制力,特意允許漢商來此交易,并免除部分稅收,而且這里河道便給,往來交通并不麻煩,蘭納復稱真臘后,孤立商貿,許多山民或者叢林聚落得以將物資交易給深入的漢人行商或者武裝考察地理的伴當行——當時真臘故地頗多蛇蟻、猛獸,雇傭伴當行的不在少數。

熊烺閣到這里時,正值交易季節,人來人往,極是熱鬧。漢人商戶除了少數留守的伙計,多數會回鄉過節慶,知道漢人習俗的蕃人也多是趁此機會來大城交易,一來圖個便宜,二來貪便宜的人多,也圖個熱鬧。

上月上元節一過,市面便開始逐漸恢復。家在西岐的漢商中,最早的已經隨著十七日定期船隊抵達麻古港,略一整理貨物,兩日便到了大城。熊烺閣則根本沒有回家,一直在大城署理公務,除了錢糧刑名這些庶務,另有一件要務,便是“捕逆”。

陳維等人進入真臘并非什么奇謀,亦在狄氏父子料中。狄氏在真臘經營已久,并不怕陳維招募漢人,反倒頗為忌憚他勾結周國或是蕃人——無論蒲甘人還是真臘人。正如日本像是雍、曹的稻田一樣,真臘恰如岐國的茶園。真臘許多貴人依賴漢人的借款維持體面,尤其是他們需要不斷供奉佛祖的情況下。

與漢地佛教不同,在真臘盛傳的是西天佛教,曾有西天鵬茄羅國,便是蒲甘人的前朝舊謂【1】。其國內貴人與僧侶并非平起平坐,僧院顯貴才是真臘的權要。相比于需要不斷供奉佛祖彰顯自己虔誠的貴人,他們能夠更持久,更好的經營僧產——無論是管理者還是執行者。受到真臘王室尊崇的大寺院,不但有著全面的免稅特權,在部分州郡還有收稅權。他們既是僧侶又是貴人。

這些王家寺院不但收稅還負責當地的教育,他們與其他下屬的地方寺院構成了真臘的教育體系主干。僧院教育的選材,并不限于僧人或者他們的繼任者,還包括貴人們。梵文是僧侶的必備技能,也是真臘貴人要學習的技能。不過,岐國漢人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局面。

漢人在真臘開辟農田,營建村落,形成市鎮,興建鄉學。在真臘人再次統一前,蘭納國已經受漢人影響開始漢文選士制度,對堅持僧院的統治力構成了威脅。

二百年來的滄海桑田,在漢人的勤勞與努力下,真臘內部形成了貴人莊院、僧院領地、漢人鄉鎮三足鼎立的局面:漢人向真臘貴人交稅或者貸款保證他們的虔誠,貴人向漢人提供他們需要的“名分”。隨著來自岐國與周國的漢商不斷開辟商路,原本的僧院經濟轉變為僧院農園,僧侶對漢商的容忍漸漸接近了極限。狄崇喜遠離東岐,除了政治上的權變外,也是為了滿足經濟上和軍事上的要求。因此對于“捕逆”一事,狄崇喜并沒有要求熊烺閣“限期辦結”,他只有一個要求,“除惡務盡”。

狄氏父子相信熊烺閣能做到,熊烺閣也沒有讓他們失望。他抵達之后,只派了少量的人手監視市面,尤其是稻米和鹽鐵的交易——真臘在岐國幫助下已經廢除禁榷制百余年了,大部分人手拍去了監視僧院和依附于僧院的商鋪。漢人村落他并不擔心,隨他一同抵達的軍兵,已經在左近村鎮張貼了布告。事到如今,陳維若敢到這些村落去募兵,倒省得熊烺閣費心了。

相比于真臘僧侶和陳維等“逆黨”,來到大城之后的熊烺閣最擔心的反倒是蒲甘人,或者說受到周國支持的南蒲甘人。

蒲甘人對真臘,尤其是蘭納舊地十分垂涎,即便在幾十年前分裂為南北兩部,分別依附周國與大理,但這種垂涎并沒有改變。周國漢人在大城及北部蘭納舊稱的活躍,引起了熊烺閣的擔憂。狄崇喜接到熊烺閣的傳報后,隨即以迎接真臘賀正旦使的名義,派來了三百岐國精兵。隨船而來的除了陳熙榮的一營兵馬,還有一份手令,允許熊烺閣調集大城左近鄉兵應急。


“長史,兵馬齊備。”陳熙榮向熊烺閣說道。

“嗯。出發。”熊烺閣甲胄在身,頭盔一矮說道。

“是。”

在陳熙榮帶領下,由一百精兵為先導立即出發,熊烺閣則率領四百鄉兵緊隨其后。他們刀銃齊備,各攜三日口糧,向大城以北的一處村落進軍。


前后三十里地,若在中原便只半日行程。不過,在真臘行軍,道路實在為難,即便有鄉導以及岐軍斥候探查引導,一行五百余人也是日落前方到那牛頭峪外的牛尾村。所幸這里已經在一處矮丘上建好了營寨,正是正月里到此駐扎的一百精兵所建,村里漢人也趁著農閑來做幫夫挖溝引水,賺些錢米。入寨后,熊烺閣趁著軍兵用飯,便招來了陳熙榮和樂從壽議事,后者正是立寨那一百精兵的都將。

“陳逆可曾發覺?”熊烺閣問向樂從壽。

“未曾發覺。”樂從壽接著解釋道,“逆賊簡練兵馬,極為倉促,除了樵采,很少出來。”

“愿安寺的僧侶可收留過他們?”

“并不曾。初來時他們曾在愿安寺的米鋪里買過稻米。后來因為招募漢人伴當,與愿安寺有了隔膜,所以普定禪師才來報信。”樂從壽細細答道。

“今次進兵,便要一次討平。”熊烺閣言簡意賅,“由二位率本部兵馬兜剿陳逆,白都將則明日乘船遮蔽河岸。某自將兵壓住陣腳,不使愿安寺僧兵生事。”

“是。”陳熙榮當先應命。

“是。”樂從壽緊隨其后。

自中軍帳出來,樂從壽緊跟著陳熙榮走了挺遠,陳熙榮眉頭一皺又松開,半轉身問道:“有事?”

“嗯。”樂從壽點點頭,做了個手勢,兩人便進到陳熙榮帳中。

“熊長史傾巢而出,不用防備周人了嗎?”樂從壽問道。他與陳熙榮都是直屬西岐的軍將,與熊烺閣并不隸屬,因此心中有疑惑,便也不多掩藏,徑直問向老上司。

“嗯。少侯爺傳來消息,周人已經出兵遮樓其了。”陳熙榮點點頭,“周人之前在真臘的布置,像是聲東擊西的把戲。長史所幸趁著我等還在,便以雷霆掃穴,將陳逆鏟除。”

“這正是殺雞用牛刀。”樂從壽搖搖頭,似乎在抱怨,“還以為能與周人交手……那幫逆黨便只留老白對付就足夠。我等早早回去是正經。”

“長史亦想早早回安江。”陳熙榮笑道,“你不必顧忌我。安江陳和金河陳早就斷了。明日須遵軍法就是。”

樂從壽點點頭沒說話,只是拍了拍陳熙榮肩甲,就告辭了。



盔甲鏗鏘,春風凌冽。與已經生機勃勃的江南或者枝繁葉茂的真臘不同,北國此時仍寒意透骨,正是所謂倒春寒的時節。代地已算中原,與東京道老家比起來,對達盧古斡論來說,倒是暖和幾分。他和隨從弓馬嫻熟,往來馳騁,于獵場中獵獲不少鹿、獐。看著天色不早,就往大可汗紀函德的大帳趕去,路上與其他幾支狩獵的隊伍相遇,他很是熱情的打著招呼,有的人對他冷言冷語,他也并不當回事,只當聽不懂對方說什么;有的對他很熱情,他也會說兩句契丹話應景,但若對方滔滔不絕,他又會裝作聽不懂。到后來,他的三個兒子也相繼會聚,獵獲很是可觀,讓他頗為得意。女真人并不似漢人般謙虛,而且武藝是其立身之本,并不恥于夸耀,所以等到他們抵達汗帳時,所有的狩獵隊伍都聽說了達盧古父子四人的卓異收獲。

“大汗這里什么都好,就是沒有老虎與大熊。”達盧古勒敕邊說邊掀開營帳,他是達盧古斡論的次子。

“不錯。有大熊才能顯我手段。”達盧古黑噠附和著哥哥。

“別逞強。”達盧古彥壽教訓弟弟們,“先從虎仔和熊崽子練起。”

身前身后的漠南漠北貴人都與之拉開了距離,有些是想看笑話,有的是單純的嫌棄。他們馳騁草原,多數是與風雪和狼群爭斗,并不在意達盧古兄弟獵獲熊虎的“彪炳戰績”或者“遠大理想”,他們受契丹影響,更重視毅力和團結——就像狼群那樣。

因為草場而發生沖突,這是難以避免的,但這種沖突在紀函德統治下的漠南漠北地區沒有惡化,也不會惡化到變為戰爭。他就像一只強大狼群的頭領,約束和引導著這些草原貴人們,收斂自己的爪牙,只在對外敵時綻放。達盧古斡論父子所屬的女真人則不同。他們更相信個人武勇,或者說更相信天神與佛祖更青睞勇猛善戰的勇士。

“夠了。去向大汗獻上你們的獵物。勇士靠弓箭,懦夫靠嘴甜。”達盧古斡論訓完,便當先走向帳中的紀函德,向他行禮后,將自己的獵獲如數獻上。紀函德按照草原禮儀,收下一只鹿,其他的全部賜還,并賜下一支金箭,證明對方的勇猛。按照契丹的習俗,只有貴人們參加的春季會獵,只要打到獵物就會賜下金箭,這更像是一種禮儀。獵獲最多最有價值的勇士,通常會賜寶弓與駿馬。有時候是一人獨得,有時候是兩人分得寶弓與駿馬。

達盧古彥壽獻完獵物,只等例行賜金箭,卻聽紀函德問道:“你便是東京道的‘煞護軍’彥壽吧?”

“稟大汗,正是。”達盧古彥壽自得的說道。他是東京道留守司前軍護軍,那 “煞護軍”正是他的諢號。

“聽說你討賊斬獲頗多,詳細說說。”紀函德顯得極有興趣。

達盧古彥壽被撓到癢處,言語間對遼國遺貴和他們的高麗盟友自然不會有什么尊敬,只將二者當做豬羊一般消遣。他的確戰功卓著,并不需要虛作掩飾,因此說的極為高興。

“早聽說女真出了兩個英雄,一個便是‘煞護軍’,另一個卻記不清名號,不知是哪個?”紀函德身旁的何寬祖笑瞇瞇問道。

“便是俺。”達盧古黑噠從哥哥側后閃出,恭敬的行禮后向紀函德說道,“俺是生女真右軍都部署,達盧古黑噠。”

“你的獵物呢?”何寬祖提醒道。

達盧古黑噠連忙上前獻上。

紀函德細細看了,便將金箭賜下,溫言說道:“你的名號是什么?”

“稟過阿舅,家人只叫‘達盧古巴圖魯’,賊人只管喊‘鬼右軍’。”達盧古黑噠說道。

“你兄弟二人倒真是勇武,又難分伯仲。須得另賜馬具一副。”紀函德笑道。

達盧古斡論的眉頭皺了皺,又松開,隨即與兩側貴人應付周旋。


晚飯時達盧古斡論喝酒很少,因為紀函德已經差了侍從與他講明,飯后要一同會見高麗使節。等他來到汗帳,卻見除了高麗使節外,自己的兩個兒子也在。他眉頭一皺,就想喝問,不料卻被紀函德當先用話攔住。

“這位是高麗使節金承運。特來議和。”紀函德說完,看著達盧古斡論問道,“國丈以為如何?”

“議和?”達盧古斡論自是不信的,他來大同之前,高麗還在拉攏海東女真等部,并發兵越境。

“嗯,高麗有重臣主張議和。不過還沒有定論。”

“哼。高麗人若要議和,先待我將契丹狗賊剿滅,再去禮成江上與他議好了。”

金承運臉色通紅,但強忍住沒有說一句話。

“國丈好氣魄。如此也好。”紀函德看向達盧古斡論的兩個兒子,“彥壽與黑噠不知道誰能先滅保州殘敵?”

彥壽與黑噠卻是同時看向父親,并不答話。

“都是為大汗效力,何分先后?”

“總生熟女真節度使,須得是女真第一勇士來做。如何能不分先后?金正使亦是見證,二位少節度皆是我妻舅,不好厚此薄彼。誰先克保州,誰將來便承襲節度使之位。”

“倒教大汗費心。”達盧古斡論不滿的說道。

“國丈莫惱,小事由子弟代勞,大事還需勞動國丈。東京道留守一職極為緊要,我想來想去,非國丈莫屬。”

“大汗一番好意,卻之不恭。”達盧古斡論躬身說道,臉色卻有些僵硬。他腦筋急轉,思慮著此番得失。



【1】西天鵬茄羅國主要是緬甸西南沿海地區,和后來構成緬甸基礎的蒲甘并不相同。正文采用的是宋廷記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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