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兮剛下車,手里拎著一個小巧的旅行袋,里面是幾件換洗衣服。他想往家走,可是又忍不住回頭往老車站方向看了看。那里的色彩有些暗淡,跟前些年他在那里做生意的時候比起來,有點像卸了幕布的舞臺。如今,隨著樓群的西移,商業(yè)中心也隨之往西邊來了。從來都是有人氣的地方才有財氣。北風(fēng)冷嗖嗖地吹過來,子兮縮了縮脖子。
不過聽說最近這里又熱鬧了許多,原因是有人開了一個KTV歌廳。開歌廳不稀奇,稀奇的是開歌廳的人是他的前妻林芳。
說起前妻,子兮的心里痛痛的。想當初他們剛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前妻林芳為了省錢和他一起裝車卸車,那么細的小腰,跟他一起扛袋子上跳板,跟他一起裝煤,累得手腕子都腫起來。有一年,他們生意賠了,要帳的人天天不斷流,家里坐不下,擠得走廊過道上全是人,連鄰居們也抻脖子往他家看。快過年了,他們還在外面躲債不敢回家。女兒盈盈在姥姥家嚇得看著大門不敢睡覺,生怕閉眼睛的時候爸爸媽媽被那些人抓走。姥姥可憐孩子,摟著孩子吧噠吧噠掉眼淚。
那一年,他們只有二斤豬肉過的大年。
回到家,妻子小麗問子兮怎么回來這么晚,車不是早回來了嗎。子兮笑了一笑,沒有回答。小麗是個乖巧的女人,黑眼珠非常漂亮,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像水里的葡萄一樣靈活可愛。當初她剛離婚的時候走投無路,跟他們一起合伙做生意,把錢投到他們的公司。一來二去的,子兮沒有把持好自己。唉,男人啊!子兮坐在沙發(fā)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麗端來子兮專用的茶杯,上上下下打量子兮的神色,子兮無言,小麗也不說話。
盈盈說話就要考大學(xué)了。子兮嘆了口氣,盈盈這個女兒對他的神態(tài)越來越冷淡,跟他說話的口氣都是不帶感情色彩的外交詞令,現(xiàn)在就這樣,將來會把他放在心上?不過這也怨不著孩子,子兮明白,自己的所做所為傷著了孩子,孩子忌恨他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一想到孩子小的時候在姥姥家不敢睡覺的那些驚懼的眼神,心里就跟針扎一樣疼痛,可是今天,當子兮有能力保護女兒的時候,孩子已離她而去了。任他把胳膊伸得再長,也擁抱不到女兒的肩膀。這是他心底最讓他感到空落的痛,永遠不能滿足。
兒子鐵蛋子跑過來,他的槍壞了,拿來讓子兮給修,小麗趕快起身把鐵蛋子帶走了,子兮瞪了小麗一眼,你抓他干什么,拿來我看看。小麗又趕忙松了手,陪著笑臉說,我怕他鬧你嫌煩不是?子兮沒有吭聲,悶聲不響地給兒子修好了槍。老話說七歲八歲討狗嫌,八歲的兒子淘得快上天了。子兮看著兒子,兒子看著他,這是個很會看臉色的孩子,子兮冷著臉不說話的時候,兒子也是乖乖的,子兮一旦放出笑臉來,這家里就立刻成了混沌世界了,有的時候,小麗管不了兒子,只要她把手指比在嘴上,跟兒子小聲說,你爸回來了吧,門響了。兒子立刻禁聲,烏溜溜的眼珠盯著門。不過,面對這個兒子,子兮常常心里感到驚懼,有的時候他都不知道,這個精明的小腦瓜里裝著什么想法。
屋里又飄起燉人參的味道,小麗是個很會生活的女人,關(guān)心子兮比關(guān)心自己為重。在她的眼里子兮第一鐵蛋子第二,其余才是自己和家人上下。而心里的空間容量又常常是放下子兮再放進鐵蛋子就沒地方放別人了。所以,她的目標終極就是丈夫和兒子。
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他的眼前終究甩不脫前妻林芳和女兒盈盈的影子。站起身穿上外套就要出去。小麗緊忙跑過來,你干什么去啊,這么晚?她的黑眼珠上上下下掃著子兮,像一束激光分析儀。子兮說,不行,我得去看看,弄個什么不行,偏偏弄個歌廳,天天叮叮咣咣盈盈能有安靜環(huán)境學(xué)習(xí)?
林芳開歌廳的場所是他們從前收糧的大院,他們離婚之后,子兮清身出戶,房子留給了前妻和孩子,房子到是挺寬敞,可是隔音效果不好。還沒走進大院,音樂之聲就震耳欲聾地向他撲過來。
進屋之后,吧臺后面的林芳看到他,臉色僵了一下,站起身。子兮站在當?shù)兀瑲夂暨赀甑匾膊徽f話。半天,才問林芳,盈盈呢?看氣氛不對,柜臺前圍著的幾個人散去了,留下濃郁的煙味。林芳鼻子里哼了一下,又坐下來。子兮走上前壓著火氣跟林芳說,你說你,你干什么不好,干這個,叮叮咣咣的,吵著盈盈能安心好好學(xué)習(xí)嗎,這眼瞅著就高考了。林芳臉上的肉皮兒動了一下,這事啊,這是我的事。你來是干什么的?送孩子撫養(yǎng)費?就不用你親自跑來直接轉(zhuǎn)帳就好了,要是看孩子,我也不攔你,你去看。要是來消費,十塊錢一小時,你交錢來。
還沒等子兮開口說話,隨著一股酒氣,從身后就竄過來的一個滿臉黑短胡茬子的壯男人,他旁若無人喊林芳,老板娘,走走,哥幾個等你呢,想聽你唱白毛女。。。哎哎,怎么從前就沒發(fā)現(xiàn)你有這么好的嗓子?你還有什么能耐啊,別藏著,今兒一起都亮出來啊。你說那個傻逼男人,怎么就把這么好的女人放了呢?他不認識子兮,子兮也不認識他。他不知道,站在當?shù)剡@個男人就是他嘴里說的傻逼男人,林芳的前夫。
看著林芳被胡茬男人叫走,雖說是他前妻,可是子兮心里還是又平添一刺。
一股惡意竄上子兮心頭,從不吸煙的子兮,撿起柜臺上的一盆煙,拿出了一顆,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身心疲憊地回到家,他慢慢地脫鞋,小麗過來,幫他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又去端來一碗?yún)o子兮。
子兮坐下來,慢慢喝湯。小麗柔聲問,怎么樣啊?子兮橫了小麗一眼,啪一下把湯碗放在茶幾上,寂靜的屋里聲音大得嚇人一跳。小麗見狀,一下跪在地上,連聲說,對不起老公,我錯了。子兮氣得肺都要炸了,你這是干什么啊,動不動就來這一手,你錯了錯了,哪里錯了什么了啊?動不動就跪下動不動就跪下。。。。他也不知哪里來的這么大火,像一個面目猙獰的惡鬼一樣瞪著小麗,這回小麗是真害怕了,他從沒見過子兮這樣子,楞楞地瞪著他,嚇得一聲也不敢出。原來他動不動就給子兮下跪的時候一半是開心一半是心機,就跟逗著子兮玩似的,今天,小麗是真害怕了,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子兮,半天起不來。
兒子鐵蛋子已睡了,被這里巨大的聲音又吵醒來,他一聲不吭,光著小腳吧噠吧噠跑過來,扶著他媽媽,用一種子兮從沒見過的目光盯著子兮,這目光讓子兮心里一哆嗦,身上立刻竄起來一層雞皮疙瘩,讓他感覺周身發(fā)冷,就像北風(fēng)吹過似的。他呼出一口氣,感覺身上僵著的肌肉軟了下來,他才站起身來,抱起老婆孩子,大半夜的,別作死了,都睡覺去吧。
進了衛(wèi)生間,這個中年漢子越想越?jīng)]勁,竟然哭了起來,心里想,唉,這輩子,怎么混的呢!別那個孩子爹沒當好,這個孩子的爹也當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