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當成事業
出去玩,是一輩子的事業,或者副業。
如果你有幸聆聽剛走入黑暗森林的燕赤霞的名言:
“我沒覺得我是配角,我是每一個角色的主角。”(午馬)
午馬先生所言的職業態度的要求就是:童話故事梅特靈克的《青鳥》里小朋友對著杯子里的食物打招呼時的真誠,日本作家江本勝的原創思考《水知道答案》里強調的做水實驗時的虔敬。
如果你本著這樣的想法準備出去玩——離開家門,離開熟悉的環境——玩就是事業了,所謂的“事業”就是親力親為,披掛上陣,我自沉醉,酣戰不已。那么,這種出去玩,關鍵詞多數是“窮游”,“驢友”,攻略。
一群人跟著導游一起出去玩,像老師帶著幼兒園小朋友的春游,本來也無可厚非,但是,土鱉層呆久了,總是處于聽令狀態,就一不小心想在這件小事上補償性地起義一番。
當然,一不小心,也有可能像八旗兄弟們玩票玩出水準,或者像宋明文人玩書畫玩成時代美學。
當然,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是,誰又能否定就是燕赤霞說的那種主角感覺呢?
不管你當出去玩是事業,還是副業——一年中出游次數有限,只能把出游歸為副業的人,更可能把這副業當作事業來規劃吧——不管有多少時間可出去玩,其目的無非如一:舒眺暢懷,類似于補血再造功能。
你看,過年很多人都在曬去哪里玩了,吃了哪里的什么小吃。快樂不外乎在于三點:對既定的生活模式的超越需求;對既有生活秩序的顛覆欲望;對另外時空的邂逅期待。當然后者多露骨于小說。所以,旅行社取名諸如飛揚、藍天、海濱、云崗之類,也樂于捕捉和承載如此心聲。
即使我剛剛結束的為其四天的一個人的旅行,也不外乎所列之一。
這是第二次獨自旅行。但是,自認為比第一次更顯出“專業”級別的提升,從而更接近前文所說的“事業”心態,也可能更達成旅行的預期功能——也就,自認為,更接近旅行的本真。
地點的隨意性
這幾天在蘇州玩。
我為什么去蘇州?
這要提到上一次旅行,去年夏天某晚。
在武漢某青旅大堂里,四個萍水相逢的游客,一塊聊天到夜里兩點。除了我,另外三個:
一個70后男子,美術出身,改行做生意。他說:自從改棄星級酒店而青旅后,遇到了各種或好玩或有故事的人。
一個80后的小伙子,大學畢業剛工作。手里好像拿一本南懷瑾《易經雜說》。
一個90后小伙子,從老家出來打工沒多久。他說:換過不少工作,但這份青旅前臺是最合胃口的。
溽暑深夜,蚊蠅舞躍,四個人話匣大開。你一言我一語,像90年代初入網絡聊天平臺上,那種快速的回復。只不過,這回,復活在現實空間里。
聊天的氛圍出來后,就會帶來表達的高度愉快。
那種與明天就會分道揚鑣的陌生人聊天的無所顧忌、暢所欲言,隨之而贏得多角度的分析、援引、注疏、同理、互文,簡直是一個個互動的樹洞。
于是,獨自旅行與獨自旅行的相遇,本來是獨立個體的行動,此刻卻因為共謀共造的自由環境,而變成了一種打開程度很高的死黨老友式的聚會。彼此印象深刻,友好安全指數暴漲。
但是,對于各自領土獨立、主權完整的個體而言,接下來,不太可能與艷遇或者悵惘有關。
這個消散一如相遇般天然的夜晚,帶來的唯一后續,就是,我來了蘇州。
上次提到的攜帶易經讀物的小伙子,工作在蘇州。
但是,在那個夜晚聊天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對蘇州之行有任何預謀,而是在此次出門之前,想:我要去哪里玩?自然想到了半年前這場出行的閃光結尾。
我來蘇州,小伙回老家過年去了。但是,他給了我很好的住宿地點的建議。
對我來說,只是在一個城市與另一個城市的銜接上,仿佛革命性的星火追溯,仿佛進化史上一次偶然中的必然演化。
我也不知道下一次我會去哪里,是聽從內心的指引,還是驢友的建議,連我也不知道。
我要的漂泊感
我住在小伙推薦的平江路的青旅里。這是一片歷史文化保護街區,符合我對老房子的偏愛。
簡陋,才有異鄉漂泊感。
旅館簡陋到什么程度?呵呵,我住六人間,凡是一般青旅所限的熱水時間外,幾乎沒有什么多余設備諸如冰箱、熱水瓶,唯一一臺大堂里的電腦,像破舊老花瓶。
非常好。
我少女時代的女神三毛說,她在沙漠的日子,看到的都是繁花似錦。大概可以與此話同循其本。
我要的原生態
第一天下午到蘇州,從地鐵口出來,到臨頓路,一拐進鈕家巷,一幅滄桑難掩的破敗模樣,我就很激動。
我特意把饑餓的肚子留到吳儂軟語的巷子里,就要找的就是本地人開的小店。
那是正月初二下午兩點,要么歇業歡度節日去了,要么已經過了餐點,是打烊狀態。
后來幾天我按圖索驥地借手機“大眾點評”軟件找當地口碑好的吃食店,也頻頻遭遇閉門羹,但心中怡然。因為這種遵循傳統節日而拒絕營業的姿態,本來就為本人欣賞的。
但是,第一天下午兩點,我饑腸轆轆地走進第一家蘇州人開的飯館,經營炒菜為主,一個語調和容顏一樣精致的蘇州阿姨,親切自然地建議我:小妹妹,你一個人啊,不用點炒菜了,就吃一個三鮮砂鍋好了,有肉有蔬菜,再配一個米飯。
我在她溫柔的聲音里,安耽地坐下來。吃著熱乎乎的飯菜,抬眼可見的是靜悄悄的深宅翠木。巷子窄小,對面那是江蘇名人潘世恩的故宅,圈起來,不開放,沒有喧嚷的游客。
飯后路過一家舊書書店,名字叫“文學山房舊書店”,一下子就被念了咒語似的,腳步慢下來。進去,慢慢淘,店主老先生戴著老花鏡,反而踅進后面去了,留給我安靜的空間。最后,我把書遞給他,他才轉動眼睛,但是就是他這么掃一眼,不大的店面立馬跟著活波起來:“王人美啊,我小時候看的就是她的電影!”
就像蘇州的公交車報站的時候,最后加上一邊方言。他們都是用吳語跟我交流,收錢。我居然聽得懂,聽得樂呵。賓主舒暢自然。
沒錯,我就是要這種古樸的原生態生活,在明知道越來越稀缺的古樸里面看上去還有一些原味。而我彼時,恰好不太體現出一個游客的獵奇姿勢,也許只是掩飾得較好。
可能的離線狀態
在人潮涌動的平江路,住了一晚后,我發現:我不喜歡這里。
雖然外面看上去,玻璃和斑駁的老墻相得益彰,生活設施簡樸環保。但是,不能改變它是被收編被異化的明顯特點:私人的庭院,變成公共的敞開。
好在,老房子畢竟有厚重的靈魂在。然而,這一帶難得殘存的保護性的歷史老街區,卻充滿了詭異的后現代氛圍。
比如“寫給未來”的明信片投遞,比如網上很有名的“貓的天空之城”概念書店,比如在各種匾額題牌前留下到此一游身影的摩肩接踵的游客。在異鄉,這些喚醒自我、書店看書、記錄出游歷史的舉動,匆匆一瞥,草草一翻,療效好得立馬看見了明信片上的真情、鏡頭里的笑容,散發出書本里一樣的幽靜、芳香。
我不喜歡這些出售印有上海或者香港產地的創意明信片,更不喜歡所謂的打著最有蘇州味、蘇州專賣之類廣告詞的老酸奶之類的小吃,在擁擠的人頭邊若隱若現。一言蔽之,這是借著蘇州老房子的一點點殘殼的彼此消費。
開店的,多數不是原住民。
原住民是隔著一條窄小渾濁的運河對面的老先生老太太,夕晨間,和簡易的竹竿上的衣物一起,像高速公路兩岸偶爾閃出的荒涼的廣告牌。他們的房子,有沒有把握比老人晚點離場?
那邊冷清安靜,這邊如蝗蟲過境,一河之隔,兩個世界,互相戲謔式地對照著。
我要的是殘破的粉墻黛瓦與渾濁的運河水的清凈搭配,不要這商業香水的涂抹,但是如果沒有運作,如果主人和主人的房子一起自由存在的話,那么,我擁有足夠淳樸、風雅的學識情趣得見園林的主人,能住進類似青旅老房子嗎?
乘物游心的可能
蘇州,水系發達,園林豐富。我行色匆匆,總想去盡量多的景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沒有悠閑心態,我身在“天堂”,在人頭擁擠的獅子林,見到的無非是新春佳節填塞的人臉,吸入的無非各種攀爬和亟不可待的加塞層層疊疊起來的隱隱戾氣。
出行前,難免期待較高:江南文化和審美的活化石,但是,在現代化城市進行中,70年代以降,在城市里,哪里有幸存的完卵?
剛明白這一點,已經是到蘇州后的第三天了。這一天,我背著包,在蘇州城內為了尋找可能存在的舊日氣息,游走了一天。
想去找東吳大學舊址,就去蘇州大學本部,即將到達蘇大時,看到了一段古城墻的標識,就跑去看古城墻。發現是復制品時,也發現了城墻下的博物館。于是,進去了解蘇州古城的水陸全圖,歸屬、地名、區域變化,為找到了滄浪亭在宋時所在位置而高興。看城墻變化時,去了解影印資料,了解各種水門的名稱、軍事作用。知道了各種城門的變化,去聽老蘇州人在舊時城墻上戲耍的童年回憶(城墻博物館里這么個配套設備)。
沉浸在歷史與現實交織的時空中,不可自拔。一如前幾天在貝律銘設計的蘇州博物館聽友人講解文征明、吳昌碩的書畫而讓時間悠悠流淌。
等從蘇州大學出來,去十全街上的網師園的路上,想起不少蘇州籍的作家提起過的款待朋友的最好地方正是十全街,于是天性爆發,款待自己。店主說吳語的店,必然多游蕩一會,最后一條真絲圍巾、一條羊毛圍巾入懷。
還要在十全街到帶城橋短短的一段路上晃蕩,茂竹老宅,對岸而視,臨流少人,處處臆想為《浮生六記》中蕓娘的家。偶然間,看見蘇州織造府的舊址,如今已經是江蘇省第十中學,但是靜置一隅,時光仿佛只是在那里安然打盹,我擁住外面的欄桿,探看不已,夕陽斜照,把我當一片隨意甩乘的被單靜靜曬。
這幾天的去處安排里,這是感覺最好的第三天。也是最沒有條理,最拋擲的一天。
前兩天越來越濃重的對類似麗江模式的厭惡,到了這會,被這一天的隨興所至,大大緩解了。這一天,有別于從前的任何一次出游,就像一個宋代街市上的說書人,他手頭或者心底有一本話本,但是隨時根據聽眾的反應,而拿捏今天節目的演繹重點和推進節奏。
乘物游心,真的可能嗎
第三天,正月初五,下午四點多,我早上往網師園和滄浪亭去的朦朧想法,此時只能落實一個網師園。
景點關門時間是傍晚五點,提早十分鐘清人的機械女音響起來的那一瞬間,在網師園的某個小臺階上,忽然崴了一下腳——雖然后來回去只坐了一站公交車——總是步行狀態的。但是,崴腳,就像一個表征明顯的寓言故事的結尾。
蘇州園林隨便一個,讀讀碑文就進一步印證:園主迭換,修毀重重,除了地址、名稱,和園里的幾棵古樹之外,早就蕩然全非。
從前的一處案幾的擺放,一株芭蕉的種處,都是從生活習慣中自然流淌出來的;曲水流觴、分韻賦詩、拍曲撫琴,這種沉靜清歡的生活,都是與曲徑悠月相娛悅的。心與境合,這舊時風度、風情,豈是吾曹轱轆奔波,習慣攫取風景像快餐打包一樣的心態所能比及、所能領略?
園林,本來是私人住所與精神后花園,如今成了大眾公園。既然步入了人家的花園,那么對遙遠的主人說些什么呢,留下些什么呢?能否也來一番唱酬?
讀一讀碑文錢大昕《網師園記》:“然亭臺樹石之勝,必待名流燕賞,詩文唱酬以傳,否則辟疆驅客,徒資后人嗢噱而已”。闖入的唐突客,愧訕著離開。
眼前園林,不過是幻想,是矯詔偽托。
眼前過客,不過是附庸風雅,不過是借舊人清雅以舒己郁躁之俗念。
總以為步行,這樣接地氣的方式,帶著一絲意淫的虔誠,能讓舊日時光園門開啟,沾染一身閑雅情懷。
總以為,一個人出行也是對俗常既定運行秩序的反抗,一如園林對中軸對稱的帝王秩序的美學反抗。
園主人可能門垂五柳而身接五侯,坦坦然然把“濯纓”二字書寫在館榭之名上。志在得魚,但是俯仰之間,又何其淡然致遠。
而我呢,在期待、想象與現實之間情緒跌落,雖然后來悟出閑適隨意方配人間天堂,但是,終究苛求希冀舊日時光的流轉。到了一個地方,還是跳脫難入,以為還有更真味的“遠方”才是我之所往。
一般人旅行前,擔心路線、旅館、景點等費事的各種環節,于是交給旅行社來安排,然后又想合乎己愿。這就是一方面想叛逆舊有秩序,而另一方面又自我鎖屏。同樣,我在蘇州大學之前的城墻博物館里,兩三個小時地看古代蘇州地形圖,總是希望有一個清晰秩序,方便安全地掌控。
歸根結底,倚賴別人或者自己大腦太多,倚賴腳步的方向、身體的感覺太少。而,出行,完全可以是一件讓大腦關機的更徹底的自我流浪自我放逐。完全可以讓軀殼,雙腳支配,來一個“下半身”路線。
入境在場的靜且喜
最后一天,難得地飄起了迷蒙的細雨,赫然發現所住青旅里的八仙桌、太師椅,明顯是普通人家的老家什,小時候有見,如今已經要到名俗博物館去找的。
這煙雨涼風,倚石修竹(管它是后人學師所擺),清寥引靜的庭院,不正是我所向往之讀書環境嗎?
人生行樂不過須臾間,讀書、旅行是我自娛自樂之兩大愛好,此刻,不正是最好時候!立馬決定此日不出游,就以此為網師園之五峰書院、集虛齋,否則我這幾日辟疆驅足,徒資他日回想時自嗔自噱耳?
補記:
前后寫了三個晚上,越寫越長,本來要取一個可以進行形而上追問的題目,比如:我為什么要出門旅行?為什么要一個人旅行?但是一看,又太像雞湯教主附體。而且,這樣的文章,很可能是自說自話。但確實:一個人出去走一走,包治百病。每次出行,都是一次自我悟道。
一個人的旅行,好處就是不用綜合同行者的意見,就像看小說,不需要理睬注疏——當然需要理睬注疏的也有,像寧肯的小說《天 藏》,形成小說文本的互文多義,擁有哲學的肌理。
互文多義,其實,也是一個人旅行帶給過去、現在、未來的我與他人之間的另一種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