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懷念我的爺爺——寫在爺爺誕辰101周年之際

? 文 / 俞秀

2008年夏天,爺爺永遠離開了我們,享年88歲。

爺爺長眠的地方,就在離老屋不遠處斜對面的山崗下。這里,群山環抱。

老屋左側,沿著石板路走到盡頭是我家的桔園,桔園邊上有核桃樹,桔園里還有父親種的梨,再往前是幾株桃樹。春天果樹開花的時候,我們一幫小孩就在樹下瘋跑、追逐打鬧;夏秋時節,樹上掛滿了各種果子,往往是半熟不熟的時候,我們就開始爬上果樹采摘啃食。

老屋右側,是爺爺用柵欄圍成的蜂舍,里面錯落有致的擺放著十幾個蜜蜂的小房子。花季來臨,槐花、油菜花、黃荊樹花成片開放,蜜蜂嗡嗡嗡飛來飛去,爺爺也就忙碌起來。

他穿上防蜂服,戴一頂圓圓的有面紗的帽子,套上白色帆布手套,搬來分蜜機、割蜜刀、濾蜜網。爺爺割蜜的時候,我不敢靠近蜂房,只好遠遠地躲在柵欄外,等待爺爺取回一罐罐香甜的蜂蜜。

爺爺頭上盤旋著很多小蜜蜂,帽子上黑色的網紗像紗窗似的,我常常看不清爺爺的臉。等得沒了耐性,每隔一會就喊一聲:“爺爺”。爺爺每次都笑盈盈的,用滿口濃郁的浙江話答應著,從來不惱。

取蜂蜜的日子,家里跟趕集一樣的熱鬧。

每年,在確定取蜂蜜的前幾天,好客的爺爺都會邀請左鄰右舍來品嘗他的純天然蜂蜜。就連在我家附近干活的老伯也不放過,受邀請的老伯放下農活,進到家里喝上一碗,品評一翻,歇息一下,然后又甜滋滋的回到田間繼續勞作。

養蜂、浙江口音、和善、臉上總掛著笑,這算是我腦海里有關爺爺的最早記憶。

稍長大些后,我漸漸知道了爺爺的身世,才明白爺爺說話的口音為什么與老家人不一樣。

爺爺名叫俞嘉均,生于1920年中秋節這天,老家在浙江省紹興市新昌縣拔茅鎮上五峰村。我從爺爺的回憶錄里得知,當時,遠在浙江的家族有宗親大祠堂,祖上曾出過侍郎和大學士等官職、先妣有誥命夫人及誥命安人的榮封。我曾祖父在世時,家境殷實,算得上名門望族。爺爺8歲那年,曾祖父去世,家道中落。11歲后,爺爺一直寄讀于縣城一位老師家里。抗戰期間,即1938年,18歲的爺爺在軍醫學校畢業后,隨部隊來到貴州息烽駐防,在部隊上任上尉軍醫。

1949年12月,爺爺所在的部隊在息烽起義。次年,30歲的爺爺與奶奶付淑娟(息烽小寨壩人)同心永結。1956年,爺爺被調到流長鄉衛生院工作(8年后調至相鄰新場鄉衛生院,已撤銷)。

就這樣,爺爺在這里安下了家,扎下了根,千里之外的他鄉成了爺爺的故鄉。

爺爺和奶奶非常恩愛。只是,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足14年。1964年的正月初一,奶奶患病不幸去世。聽說那年的正月里,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此后每到奶奶的祭日,爺爺都會執拗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隔絕塵世所有的紛繁攪擾,奉上無比虔誠的心,與奶奶的靈魂相遇。一直到去世前,爺爺仍然要以這樣的方式來祭奠亡妻的魂靈。這一天,我們是不能打攪他的。

逝者已逝,生者仍要前行。

奶奶走后,爺爺沒有再娶,他靠每月30元的綿薄工資,獨自撫養我年幼的父親,以及我大姑、二叔和只有一歲多的幺叔他們兄妹四人。

爺爺作為一個外省人,在遙遠的他鄉,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當時他帶著四個子女,寄人籬下,租住在一戶村民家里。每天,他早出晚歸,根本無法顧及家里,幫助照料家的重擔自然落在了我父親和我大姑身上。

正所謂長哥如父,長姐如母。當時,我父親和大姑都只有10幾歲,喪母之痛還沒過去,他們便從悲苦的命運手中接過生活給予的種種磨難。父親打柴挑水,大姑洗衣做飯、照顧年幼的弟弟。按照大人教給的方法,大姑將泡發后的大米在石磨上磨成粉沫,硬是用米糊一口一口把幺叔喂養長大。

爺爺幾乎天天都要出診,肩上挎一個出診箱,里面有簡單的能應對病人出現突發情況的物品及藥品,外加一根既能防摔倒還能擋惡狗的棍子,這便是他的所有裝備了。

爺爺出診,每天來來回回要走幾十里的山路。在看病歸家路上,他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一邊走路一邊撿拾柴火。往往等爺爺扛著一捆柴火,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家時,我父親他們四兄妹, 早已趴在家門口的石凳上進入了夢鄉。

就算是半夜,只要有人來叫門,爺爺都會起床披好衣服,挎著出診箱急急跟了去,絕不耽擱。小時候,我們經常在病人的拍門聲以及家里那條白色土狗聲聲狂吠中醒來,又在爺爺與病人家屬越來越遠的對話聲里沉沉睡去。

因為爺爺多年扎實的醫療技術,加上他的認真負責,鄉親們對他非常信任和依賴。不僅如此,后來,鄰縣的許多患者也慕名前來找他看病。

盡管日子過得異常艱難,爺爺還是邊工作邊拉扯大了他的四個子女。

經過許多年籌備,爺爺修建了我們家的第一棟磚木結構的住房。

那時建房用的磚塊需要自己拱窯燒制。父親是家里的老大,和泥打磚坯這個重任自然落在他的肩上。寒冷的冬天,父親在凜冽的寒風中徹夜不眠,來來回回光著腳踩泥。泥土加水融合,經過父親的雙腳無數次的踩壓,泥土產生更好的粘性,再做成磚坯,然后入窯燒制成土磚成品。

也因為這個原因,以后的許多年里,父親的腳掌在夏天也會開裂,口子里經常滲出鮮紅的血液,他那雙腳烙下了那個年代苦難的記憶。爺爺的回憶錄里提及此事時,對我父親仍是深深的愧疚。

爺爺的人緣極好,修房子期間,附近幾個生產隊的鄉親天天過來幫忙修建。沒用多久,爺爺的新房終于立了起來,一家人總算結束了寄人籬下的日子,有了屬于自己的避風之處。

新房落成當年,我父親與母親成婚。次年,我在這棟新房里出生。后來,這棟新房里又添了我的弟弟、妹妹們。爺爺修建的新房,庇護了他、他的子女和我們祖孫三代人。

爺爺從醫院退休后,家里專門騰出兩間屋子作為他的診室,他可以繼續為鄉親們看病。遇到家庭困難的病人,爺爺總是該打針打針,該拿藥拿藥,費用先賒欠著,手頭方便了就給,沒有也就算了,從沒發生過因沒錢看病而延誤治療的事。

爺爺雖然去世了13年,但鄉親們仍然一直感念著他的好。只是每次有人滿懷感激提起爺爺時,我的心常常會隱隱作痛。同時,也會為有這樣的一位爺爺感到自豪。

爺爺總是把自己拾掇的利落整齊。他經常穿的,是一件深藍和一件灰色的中山裝,所有紐扣像列兵似的排列得整整齊齊,領口處露出白襯衫的線條,顯得更加潔凈干練。他診室的老式木桌臺面上,壓了一塊玻璃,玻璃經常被他抹得透亮澄明,桌上所有物品也都各就各位、碼放有序。

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回到家,我們都要爭著往他溫暖的懷里擠。因為爭搶,時有"打斗"的狀況發生,推推搡搡的結果是大的叫,小的哭。現場一片混亂,卻是熱鬧非凡。沒搶著的,怏怏不快圍在爺爺身旁磨蹭。

每每這時,爺爺一定會在我們幾雙眼睛的聚焦下,漸次拉開所有抽屜,魔術表演般讓一只手在抽屜里摸來摸去。吊足我們的胃口后,他會突然攤開手掌,讓五顏六色的糖果、抑或是一小捧花生躍然在我們的眼前,惹得我們踮起腳尖上前“轟搶”后,爺爺便開懷大笑,嘴里依然嘣出說得不那么像樣的貴州話:“幺,有的嘞,都有的嘞!”

爺爺從不喝酒,但他卻是一位資深煙民。我的印象中,他從幾毛錢一包的“紅美蕉”到2元一包“的黃果樹”。由于香煙的常年熏染,他的食指和中指微微泛著黃色。他喜歡抹上些風油精防蚊蟲叮咬,他的身上,總是有一股煙草混合著風油精淡淡的好聞的味道。這種獨特的來自爺爺的專屬味道,至今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有一次,煙癮極大的爺爺突然之間竟然戒掉吸了幾十年的香煙。

那年,弟弟考上了大學,這是家里出的第一個大學生。看著錄取通知書,爺爺比誰都開心,可隨即愁眉緊鎖,操心起學費來。弟弟入學,要交幾千元入學保證金,這對當時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巨款!爸媽的工資收入加起來也才二百來塊。錄取的喜悅還沒過去,大筆學費就擺在了眼前。我父親和母親東拼西湊,終于在開學時籌到這筆錢。

就在這年,爺爺下決心戒掉了幾十年的煙癮,將買煙的錢,作為補貼弟弟的生活費用。

后來小弟考上大學,大姑、二叔及幺叔家的弟弟妹妹們也都相繼考入大學。每到快開學的時候,雖然不再需要爺爺貼補學費,但他總是既開心又焦急,教育上這么一大筆開銷,他總要跟著操心勞累一番才能放心的。

我參加工作后。結婚,成家,有了孩子。只要有機會,總想著回老家看望爺爺。

每次帶兒子回去,他也喜歡往外曾祖父的診室鉆,那些瓶瓶罐罐同樣被他當成玩具。大約在五、六歲的時候,兒子發現家里有一只打蔫兒的小雞,他突發奇想,要拯救那只小雞,便向外曾祖父要了聽診器,去給小雞看病。“聽診”結束,爺爺為他提供了藥瓶子、輸液管子等等各種道具。兒子則學模學樣認真地給小雞輸液。我欲要訓誡,卻看見爺爺滿臉欣慰笑看著他的外曾孫,還連連拍手叫好,哈哈大笑!看這一老一小倆“活寶”玩得開心,實在不忍打斷。

曾經以為,爺爺會像他修建的老屋一樣,一直矗立在那里。但是,現實逼迫我不得不理性地面對生死。

以前每次回家,遠遠的看見院里正侍弄蜜蜂的爺爺后,我都會興奮地扯著嗓子大聲喊:“爺爺——爺爺——!”爺爺便立即丟下手中的活兒,應聲跑到小道上迎我。

可是后來有好幾次,我都快到家門口了,爺爺還沒走到我跟前。爺爺好像突然間就變老了,他的步子開始緩慢。但他并不彎腰駝背,襯衫依然很白,紐扣同樣整齊,滿頭白發在陽光下亮閃閃的。

就算行動遲緩,爺爺還是會像往常一樣迎接我,露出潔白的假牙和笑彎了的眼睛,仍然操著濃重浙江口音說出蹩腳的貴州話“幺,回來了!”我用地道的貴州話回答:“回來了!”

爺爺的大限還是來臨了。那個日子是2008年06月25日。

那晚接到父親電話,說爺爺心臟衰竭、伴隨多器官功能衰竭,生命危在旦夕。

當時我正在單位值夜班。聽聞這個消息,我慌亂無助,渾身瑟瑟,語無倫次,四處聯系同事接替我。

我連夜趕到爺爺所在的醫院。謝天謝地,爺爺還等著我。可他已經進入了彌留之際。

依照家鄉的習俗,我們把爺爺從醫院接回老家。回到家后,爺爺異常清醒,跟前來探望他的鄉親們說話聊天,笑得很開心。遺憾的是,幾個小時后,爺爺再次陷入昏迷狀態。

凌晨6時左右,在一片哀泣聲中,爺爺停止了呼吸。

爺爺的葬禮肅穆隆重。十里八村的鄉親們前來送行———送葬的隊伍很長很長,從家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

沒有了爺爺的家,到處空空蕩蕩。我終于明白,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爺爺出來迎接我的場景了;他再也不會在這里侯盼著我了。他已入了土。

以后的千年萬年,爺爺的身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里。他再也看不見林中穿梭的小鳥、花間飛舞的蜜蜂;再也看不見河流靜淌、大雪紛飛。

爺爺幼年喪父,上世紀六十年代,我曾祖母去世時,他卻遠在貴州高原,連回去見母親最后一面的愿望都無法實現。難以想象,當時以及那以后的許多年里,爺爺是怎樣的肝腸寸斷。后又遭遇我奶奶病逝,他獨自拉扯大四個孩子,再后來,他又幫著帶大了孫子、孫女。

我不記得爺爺生前是否表達過想要回浙江老家的想法,可我分明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覺察到了他的孤獨。當初我也曾有過陪同爺爺回浙江老家一次的念頭,可這只是念頭一閃而過,并沒有付諸行動,總以為時間還長,爺爺會一直在。這于我們,是一件不能原諒、也永遠不會再有機會彌補的天大的憾事。每回念及,心痛悔恨。

現在回想起來,爺爺生前喜歡聽家鄉的越劇,想必是思鄉的情緒表達。這個時候,他的思緒早已跨越萬水千山,飛到了他多年未曾回過的故鄉。

印象最深的是夏日里,陽光從樹葉的罅隙里透過,各種葉片好看的圖案投向地面并隨風變化著造型。蟬在樹上不知疲倦地聲聲鳴叫,陣陣清涼的風撲面而來,夾雜著稻苗淡淡的清香。就在這樣的時候,爺爺端坐在椅子上,打開收音機,抽出長長的天線,搖著一把蒲扇,和著音樂用他純正的浙江口音輕聲吟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我能感覺到,爺爺一定在他孤獨的應和吟唱中,勾起了深深的鄉愁,想起了他早已故去的父親、母親,以及遠在浙江的關于家鄉的一切。他的心靈,此時應該得到了短暫的慰藉。

或許,他還瞥見了奶奶瘦小羸弱的身影。

長大后的我們,就像剛出籠的小鳥般急切往外高飛,離家越來越遠,回家的次數逐年減少。家鄉在每次遙遙無期的歸途里,硬生生地變成了故鄉。

父母退休后,去了城里生活;二叔、幺叔他們也分別修建新房搬離了老屋;大姑多年前就出嫁到了附近的村子。現在,爺爺當年修建的老屋已經沒有人居住,早已破敗不堪,斜對著他的墳塋。

多年沒有回老屋了。2020年的中秋佳節,在爺爺誕辰100周年之際,我突然很想回去看看。在老屋不遠處下了車,一步步向老屋走去,往事歷歷在目。

站在家院子里,恍若隔世。那些年屋子里的歡聲笑語,嬉鬧追逐,錯覺般仿佛還在。視線逐漸模糊,淚水遮迷了我的雙眼。

我推開老屋的門,走進爺爺的診室。老木桌跟以前一樣擺放在窗前,門后依然掛著爺爺的工作服。我的指尖輕輕觸碰那些物件---聽診器、體溫計、紙、筆,它們都原樣不動地擺放在那里。只是澄明的玻璃臺面上,落滿厚厚的灰塵。我逐一拉開桌子的每一個抽屜,渴望從中發現一塊當年含在嘴里無比香甜的糖果或是一粒粒質樸的花生。

墻角碼放整齊的紙箱吸引我走上前去。那是一摞一摞捆扎在一起已經泛黃的處方。抖落上面的浮塵,撫摸著一張張上面留有爺爺剛勁挺拔手書的紙張,一切似乎還是從前的樣子。爺爺生前坐過的木椅紋理依舊清晰可見,只是空空的、落寞地躺在桌前,扶手上積滿了灰。

此時,黃昏已近,整個老屋被落日余暉包裹。我卻情難自抑,如孩提時那般,伸出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依偎在老屋的殘垣斷壁里低聲啜泣。

這一刻,我多么希望,爺爺那些年輕吟淺唱的越劇中的“林妹妹”,是我一直未曾謀面的奶奶。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禁止轉載,如需轉載請通過簡信或評論聯系作者。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