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合住湖州 | 尋城記系列作品

湖州城東,蓮花莊

1.

湖州城東,蓮花莊。

當趙孟頫的雙手再次推開那扇故園大門的時候,時光流轉,他已是人至中年。塵封的大門咯吱吱地緩緩打開,正值黃昏,夕陽將他和夫人管道升的影子拉長,斜斜地投在地上。夫婦兩人相視一笑,淺淺的笑容里卻并沒有多少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欣喜,相反,卻盛滿了尷尬與無奈。

此后的若干天里,蓮花莊上登門拜訪的人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但是大概都不是趙孟頫盼望的人,他臉上的笑容都止于客套寒暄的禮節。蓮花莊的主人明白,這些客人來訪問的,是那個元朝官員、忽必烈的謀士、一度差點成為宰輔的趙孟頫,而不是他所盼望的那個“吳興八俊”、文壇領袖、好朋友好學子好親屬的趙孟頫。

出仕元朝已經整整八年,趙孟頫的身份輪轉好似天上地下。當年被江南士子仰望的精神領袖被唾棄地冠上了“漢奸”的標簽。這個標簽實在太沉重,壓在趙孟頫的身上,心上,讓他輾轉反側,進退兩難。八年來他的苦楚,沒有人懂,于是只能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2.

趙孟頫出生在南宋理宗元年,皇室后裔的光環除了好名聲之外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實惠,因為到他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在他二十歲上,好不容易在今天的鎮江謀到了一份差事——真州司戶參軍,一個掌管地方戶籍、賦稅、倉庫交納的基層公務員。就這樣一個糊口的飯碗,也沒有端上兩年,因為翻天覆地,南宋亡了。

二十二歲的趙孟頫逃回了湖州,隱居德清。這一隱,就是十二年。這十二年里,他向當地的大儒學經史,向錢選拜師習畫,娶了才女管道升為妻,結識了戴表元等一干文學好友。這十二年里,他的才學和聲望如日中天,他和眾師友習文作畫,品茶論道,指點江山。這十二年里,盛滿了歲月的凝霜,也盛滿了他的落寞和苦悶。

空有一身學識的趙孟頫在山中過著清苦的生活,任青春一點一點在逝去,卻無法用自己的能力去匡世濟民,只有徒勞憂慮。當然,在他身邊的親友眼中,世,早已不是當年的世。而在趙孟頫眼中,民,卻還是天下的民。天下萬民還在受著勞苦,作為一代士人總應該出來做些什么吧。但是背負著宋室后裔的光環卻成了一把枷鎖,而當世惡劣的政治環境則是另一副無法讓人前行的鐐銬。他只有用滿懷憂郁的眼神眼巴巴地望著,等著……直到有一天,從京城方向同樣投來一束炙熱的目光。

3.

這一束目光來自一代雄主忽必烈。

蒙古人坐穩了中華江山,忽必烈是聰明人,他明白馬背上得天下卻不可在馬背上治天下的道理。在打理國家的過程中,他越來越感覺到華夏文明的厚重,也越來越認識到江南士子們輔佐的必要性。于是,他的眼光越過千山萬水投向了江南廣袤的河川土地上。同時,一份寫著蒙古文和漢文的“搜訪遺逸”的名單也已經悄悄出爐,位列一長串江南士子名字之首的就是被忽必烈反復念叨的那三個字:趙孟頫。

下江南負責“搜訪遺逸”的大臣叫程鉅夫,他也是個南人,宋亡后仕元,主張民族融合,一直致力于讓江南的人才能夠學以致用。所以他和趙孟頫可謂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程鉅夫說的很誠懇:你有名望,有才學,理應出來輔佐明主,實現一番抱負。終日逃避,窮居鄉里,荒廢光陰,這哪里是大丈夫的所作所為!這一番話讓本就有出世之心的趙孟頫蠢蠢欲動起來。但是周圍的壁壘依舊高矗,他的兩個身份鑄成了一座圍墻,一個是皇室后裔,他的親戚和前朝的遺老遺少們無法容忍他的數典忘宗,他的侄子甚至親自登門警告,若是出仕元朝,就與他這個叔叔情份一刀兩斷。另一個身份是江南的文壇領袖,一大批清流文人也以各種方式紛紛勸阻。趙孟頫最好的朋友戴表元一聽到消息,連夜風塵仆仆地從奉化老家專門趕到杭州,在路上攔住老朋友,帶來了洋洋灑灑的一首近二百句的《招子昂歌》(趙孟頫字子昂),里面有“虛名何用等灰塵,不如世上蓬蒿人”的勸慰,言語懇切,用心良苦。

趙孟頫一度動搖了,但是很快又說服了自己。他的性格和他的抱負,注定了他做不了騎鯨跨海的神仙安期生,也做不了葛巾漉酒的隱士陶淵明,他還是毅然決然地甚至有些悲壯地啟程了,身背后是一路的白眼和嘆息聲。

趙孟頫的仕途之路也并非一帆風順。雖然在同胞眼中,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漢奸”,但他卻從未做過一件壞事,相反,他提了很多利國利民的建議和策略,頗有一些政績,深得忽必烈的賞識和庇護,一度甚至想提拔他為宰輔,但終究敵不過眾多的蒙古貴族的阻撓。作為社會最底層的南人,趙孟頫是得不到完全信任的。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如履薄冰地在權利漩渦的中心周旋了八年之后,當年的雄心壯志一點點地在歲月中消磨,他終于看清也厭倦了宦海浮沉,在四十二歲這一年上告病還鄉。

回到湖州,第一件事就是把別居老宅重新修葺起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他要好好地歇一歇了。當年祖父造了這個園子,起的名字叫新興郡國園,意喻著要復興大宋江山。到了父親這一輩,復興無望了,父親把園子又改成了菊坡園,取周敦頤所說的菊花是隱逸者也,以示自己與世無爭。到了趙孟頫這里,人情翻覆,世態炎涼,經歷太多復雜局面的他把故園名字改成了蓮花莊,同樣取自周敦頤的《愛蓮說》:蓮,花之君子者也。同時也是向世人告白:我雖然是你們眼中的“漢奸”,卻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

但是他的心聲,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在當世以及后世至今又有多少人能夠體諒呢?

4.

記得年幼時學校里開過毛筆字課,其實就是讓孩子們自由地在紅模子上涂涂抹抹。我有一本趙孟頫的字帖,正在臨摹,被老師一眼看到沒收了去。至今我還記得她不屑的腔調:“一個軟骨頭沒氣節的人,寫出的字都是媚俗的!學他干嘛?字如其人,寫字就要剛健有力,做人也一樣!”

老師的話讓我無法辯駁,那時年紀小,不敢辯,也無力去辯,因為她的道理所言不虛無懈可擊。老師丟給我一本新的字帖,叫我好好臨摹,我打開看時,每個字都寬寬正正,一股莊嚴渾樸之氣撲面而來,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

顏真卿比趙孟頫早出生了550年,歷經了唐朝由盛及衰的四朝君王。他來到湖州做刺史的那一年已經64歲了,不久前經歷了一場安史之亂的動蕩,安祿山謀反勢如破竹,所到之處一路降幡,唯有鎮守平原的顏真卿是個例外!一介文人,誓死不降,還被推舉為了聯軍盟主,統兵二十萬,聲震疆場。那一場廝殺,真是痛快,斬敵人首級萬余,生擒一千余人,連唐玄宗都被感動壞了。但是在這場戰爭中,顏真卿的哥哥和侄子也失去了生命,讓他悲痛欲絕。

雖然得到了皇帝的嘉賞,但是官場上的排擠和親人們的逝去,還是讓他老淚縱橫,心灰意冷。在這樣的黯淡心境下,有些垂暮的顏真卿步履沉重地來到了湖州,一方面行使刺史之職,一方面在這一片湖光山色之中療養傷痛。

5.

朋友們從四面八方過來了。

果真是字如其人,而人也以群分的。敦厚、剛健、堂堂正氣的顏真卿身邊少不了正直和有才華的朋友與追隨者,而他的閱歷,他的學識,他的人品和他的審美高度使得顏真卿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湖州文化沙龍的核心人物。在他做湖州刺史的時候,茶圣陸羽正隱居在湖州山間寫《茶經》,詩僧皎然在杼山妙喜寺當主持,隱心不隱跡。而少年得志的浪蕩才子張志和,正隱居會稽,放舟煙波,一聽顏真卿到了湖州,立刻興沖沖地趕了過來,一住就是一年。顏真卿專門造了一條漁舟送給他,供他“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尋找創作的靈感。張志和也投桃報李,沒過多久,一闋“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的《漁歌子》就躍然紙上了。

朋友之間三不五時就聚在一起,座下都是飽學之士,賦詩繪畫,飲酒品茶,好不風雅。為了大家的雅聚方便,顏真卿特意在杼山之上修了一座亭子,亭子由陸羽設計,皎然賦詩,顏真卿親筆題字。他們聚在一起開了個碰頭會,既然亭子建成于大歷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大歷八年為癸丑,十月為癸卯,二十一日為癸亥,那么就給這個亭子取名叫“三癸亭”吧。

三癸亭的聚會堪稱湖州版的“曲水流觴”,湖州文士們在山亭之中聊詩,賞花,談天,編書。亭子建成的第二年,一部集文字音韻大成的《韻海鏡源》便在這里誕生了,以顏真卿為主,參加編撰的文士多達55人。這一部巨著500余卷,書以《說文》、《蒼雅》等字書為標桿,窮其訓解,除了學問之外,從書頁中還可以依稀聽到杼山之上的啾啾鳥鳴,嗅出滿徑的桂花香氣,以及撲面而來的云淡風輕。

杼山上的茶圣陸羽墓

6.

顏真卿在做了5年的湖州刺史后,回京任吏部尚書去了,還被封為魯郡開國公。但是最終被奸臣所害。皎然和尚后來在妙喜寺圓寂,葬在了杼山之上。陸羽被顏真卿舉薦去京城做官,但是他辭而不受,依然潛心研究他的茶道,死前留下遺囑要葬在皎然和尚的旁邊,與知音依然為鄰。而其他的湖州文士們也在顏真卿離開后的幾年內風云散去。

時光反轉,當我趕到杼山之時,已是那場聚會的1300年后。被翻修過的但依然顯得破舊的三癸亭孤單單地立在山中,昔年的桂樹全然不見了,為了迎接上司賞桂而被顏真卿他們修成的“御史徑”早已沒有了路,被藤蔓荒草纏繞著。我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入竹林深處,尋找陸羽的墓碑,卻幾乎迷失了方向,輾轉徘徊之后,終于在日落之前找到了這座早已凋落不堪的墓地。

當年陸羽隱居山中,皎然和尚來尋他,他不在,鄰居告訴皎然他去山上了,于是詩僧留了一首小詩之后就走了: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而如今我孤零零地一個人立在竹林中,多么希望他也只是上山游歷去了,待我轉身離開之后,他依然會回到籬菊柵邊,推開柴扉,不一會,劈柴擔水,炊煙升起來,茶飯的香味就彌漫整個竹林了。

7.

我回到湖州城中已經華燈初上,衣裳街的店鋪次第亮起了霓虹。苕溪和霅溪匯合于這條明清老街之畔,當年來往湖州的商人、官員、書生們都是從這里整整衣衫,拍一拍風塵,泊舟上岸。今天的衣裳街兩旁,酒吧茶館林立,湖州人都會把初到此地的朋友帶到這里坐一坐,呷一口茶,講上三兩段老湖州的往事。

往不遠處走走就是駱駝橋了,當年蘇軾初到湖州任知府,因上《湖州謝上表》,被朝中奸人陷害,命犯“烏臺詩案”,官兵就是在衣裳街的館驛河頭把他押上船的。船順流而下,路過駱駝橋時,湖州的百姓聞知此信都自發的趕到橋上為詩人焚香祝告,靜默祈禱,場面頗為感人。湖州人經歷過星光璀璨的文化盛世,但也經歷了中國文化史上因此而最黑暗的一天。

今天的湖州城依舊充滿文化氣息,恬雅淡然,讓人走在街頭總不自主地多了一份從容,少了繁華都市的浮躁。雖然太湖邊也豎起了高聳的七星級月亮酒店,但是現代化酒店之下的湖面上飄搖的七桅帆船,也向世人昭示著這座老城的古風依然。在這個城市,人不多,車不多,好心情也就會慢慢多了起來。

最后一天坐出租車去高鐵站,司機大姐閑聊起房價比周邊的上海杭州等地便宜了不少,熱情地挽留我們在湖州置地購房。我們遺憾地笑笑,只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與這座宜居的城市就要分離,忽然想到那個攔住趙孟頫不讓走的戴表元,他在另一首詩里面曾經篤定地寫道:行遍江南清麗地,人生只合住湖州。仔細想一想,寫湖州的詩貌似真的不多,但有這兩句,足矣了。

夕陽下的月亮酒店和古老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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