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青春劫(二)
我一直都覺得劉老師就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深井。他始終對誰都很客氣,卻無法讓人能更接近一步。包括他最親近的學生。我猜想哥哥和強子,這一干子最忠實的粉絲,他們都無法了解這個中年男人的內心世界。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很多人會因為神秘感的誘惑,去靠近他,但最后只是趴在井沿上望一眼,悻悻而去。這么多年,他一直謹慎地保持著和世俗的距離,在大家眼里就如同世外高人。但一個人跟本就無法逃開世俗。高人既不在世外,又要跟形形色色的小人打交道。這是非常艱難的。每次碰見小城來的師兄,我都會忍不住打聽劉老師的情況。似乎保持著對于一個難解的謎語執著的關注。或許這根本就無解。我們都是眾生,生活在一個娑婆世界。
關于強子,也許這一輩子沒有見面的機會了,也許見了面也早已物是人非。想過好多次見面的情景,但是最終還是見不到了。偶爾會去他讀過的學校走走,異想天開的覺得是不是會戲劇性的碰到。明知道這是空想,我卻會不自覺地步入一個虛無的時空。也許,小城對我就是一個魔方,時空組合本身意味無窮。
或許是因為哥哥的關系,劉老師對我比較關照。我的作文后面總會有很長的評語。我在讀那些評語的時候,會猜想劉老師是怎樣一個人。他幸福嗎?他的妻子漂亮嗎?三十多歲的男人,才氣逼人,又瀟灑不羈,在女孩子的眼里還是很有魅力的。尤其他在冬天,穿一襲白色的風衣,走路忽忽帶風,又會隨口吟詩。我便天真地想,要是整天都只上語文課有多好。為了得到他更多的評語或者是關注,我寫作文特別賣力。有時候會把同學間的事情也寫進去。當然還有琴琴的事,我寫的時候隱去了琴琴的名字。他仿佛有所覺察,只打了個大大的“閱”字。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
一次跟一幫同學去劉老師家里玩,書包往地上一放,都去書房翻書,三面墻都做成了書架,頂天立地。最重要的,還看到了他妻子和女兒。妻子很漂亮,女兒只有兩三歲。妻子很熱情地招呼大家。劉老師也給我們發糖吃。去的還有男生,劉老師就給男生發煙。男生不敢接,劉老師就硬塞給叼上,還給點上。我借了一本盧梭的《懺悔錄》,就離開了。我覺得劉老師是幸福的,成功的。他有這么一個美滿的家,又有這么多崇拜他的學生。但是誰能想到,多少年后,這些美好在漫長的人生中都如曇花一現。那么短暫。那些背著書包上他家借書的女孩,換了一輪又一輪,終于有一位最終登堂入室,成了劉老師的第二任妻子。這是我從師兄口中聽到的。據說那時候劉老師已經離婚。那么,這樣的事在輿論上就無可指摘了。
強子畢業后回到縣城。那時候大學生國家還包分配的。他本來能進縣醫院,或者鄉鎮衛生院的。但強子詩人的氣質此時起了很大作用。他絲毫沒有想到走走關系,因為文人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昏暮叩門,君子不為也”。他選擇了一家鄉衛生院。他的想法是,秦嶺山區植被茂盛,藥材豐富。他可以在那里安靜地讀書采藥,遠離紅塵。中藥材是多么有詩意啊!半夏,遠志,王不留行,白頭翁,劉長卿,劉寄奴,獨活,忍冬,一個個名字都閃爍著祖國中醫文化的光芒!他要去鄉下了。遠離名利事非,潛心讀書。后來有些人覺得太虧,說一個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去鄉下衛生院,只看個感冒發燒的,連接觸個像樣的病例的機會都沒有。進不了縣醫院,也不必去鄉衛生院,那就等于把人才埋沒了。于是強子的老師出面幫忙,給聯系了一家企業的醫務科。那是縣辦的一家省級化工企業,職工就有上萬人。效益也還不錯。這本來也挺好的。這家企業后來上市,成為全國知名企業。如果強子庸庸碌碌地混下去,現在也該是有房有車有家室的中層領導了。但是,學醫的人偏偏愛上了詩歌。這是要命的。
進廠以后,他被安排在醫務科,也算是專業對口。住在兩人一間的職工宿舍。同宿舍的喝酒打麻將,經常鬧騰半夜。他只窩在床上讀書寫詩。別人叫他,他絲毫也不參與。還是上大學時的習慣。于是慢慢互相看不慣了。他嫌吵,阻止兩句。開始還有人覺得不好意思。覺得他是大學生。時間一長,都混熟悉了,有人就說,你裝什么,工作了一天,就放松一下,看什么書。拿著糖瓷缸子給他敬酒,他開始也應付一下。時間再一長,彼此都不當回事。后來終于出事了!強子看書,他的舍友放錄音機,放《成吉思汗》。他的阻止換來了譏笑和諷刺。雙方還罵了臟話。強子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別人瞧不起他,不能忍受有人罵他娘。或許是對方罵娘的話無意中觸發了他的痛點,大腦一發熱,他操起菜刀,猶豫都沒有猶豫,就砍了下去。他學過的解剖學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絲毫來不及定位,對方就倒下了。
強子跑了。縣公安局開始到處捉拿強子。有的說跑四川了,有的說跑陜西了。其實強子并沒有出縣城。他躲在鄉下一個農民家里。是以前在外面游玩討水喝,給那家人醫過病認識的。他住在那里,說打幾天短工,不要工錢,只要個吃住的地方,想安靜幾天。農村的活都是粗活,鋤地收割施肥砍柴什么的,主人也不好讓他干。但強子是個很自尊的人,還是盡力地做一些事。強子住在鄉下,忐忑不安。不知道被砍的人死了還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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