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母親總是站在庭院里,仰望著大雁滑過的天空。這是母親在等待春天。
兒時的記憶中,母親穿著粗布大襟衣服,端著黑瓷盆,站在簡陋的短門子外,抬頭側(cè)望著一群南飛的大雁好久好久,轉(zhuǎn)身時喃喃地說:我什么時候也能像大雁一樣到南方過冬?當(dāng)時的我也正站在磨臺上看大雁,母親這句不經(jīng)意的話,我聽了覺得好笑。我天真的想:老師說了,我們又不是候鳥,怎么能飛去南方呢?
但是母親這句話,過去四十多年了,我現(xiàn)在也沒能忘記。
當(dāng)時村里沒有自來水,冬天洗衣洗菜很成問題。家里也不富裕,誰家也沒有幾件更換的衣服,所以穿臟換洗的機會就多。春秋都好說,一到了冬天,凜冽干冷的的西北風(fēng)催著,冰涼刺骨的河水,洗衣就更讓母親遭罪了,只有到村里的冰河內(nèi)去沖洗才能干凈省勁。
那時家鄉(xiāng)的河是干凈的,水量是足的。我和母親挑了臟舊的衣服,來到河邊。母親選了一個冰凌不厚的水汪,用石頭小心的砸開一塊缺口,蹲在水巖邊,用皴裂的雙手不住的揉搓拽洗。冰涼的河水讓母親的手裂開了口子,失去了知覺,就把雙手?jǐn)n在一起用熱氣哈一下權(quán)當(dāng)取暖。不懂事的我卻倚在母親身邊,時不時地把手插進母親的棉衣內(nèi)取暖,母親似乎渾然不覺,依然用力漿洗著,有時濺在母親臉上的水珠偶爾滴在我的脖子里,我會倏地縮一下脖子。而母親默默地忍受了這一切。
就這樣,整整洗了一輩子,母親撈下了病根,指關(guān)節(jié)變形生痛,怕涼怕冷。如今家里有了洗衣機,習(xí)慣了自己動手的老人還是堅持用手洗一些小件。
母親喜歡春天的陽光,喜歡四季如春的南方,也成了我的一種向往。
母親身子瘦弱,但很能干,清貧的日子也能讓我們吃的有滋有味。
我十二歲考入五蓮一中,從此離開家門參加工作,與母親在一起的日子是聚少離多。剛離開家門,母親掛念我的生活,三次讓我的父親到一中看望我,除了煎餅,還專門為我烙了一張大餅,撒上一層芝麻,脆脆的酥酥的,很香,老遠就能聞得到。去年同學(xué)聚會,同桌還夸贊當(dāng)年的大餅真香,至今記憶猶新。
參加工作后,忙于事業(yè),就暫時忘了這檔子事,后來拼命成家,這種向往就成了泡影。準(zhǔn)確的說,這種想法始終是和母親聯(lián)在一起的。
我想做一次大雁,哪怕只是一次。我只是想陪母親出去逛逛,陪母親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去走走,到海天一色風(fēng)光旖旎的海南去轉(zhuǎn)轉(zhuǎn),到鳳竹婆娑蘆笙飛歌的西雙版納去看看。我多年的愿望,可是至今沒有實現(xiàn)。
母親喜歡終年享受春天的陽光。我卻不能陪她老人家去。
當(dāng)時工資低的可憐,家屬收入也不高,孩子小正需要花錢,所有的開支只有從牙縫里往外擠出。日子過得緊巴,全靠母親接濟。我一家子愛吃的瓜干煎餅,是母親親自用石磨碾出,用滾熱的鏊子搟烙出來的,里面摻了小米黃豆等,薄薄的,香香的,很筋道。為了省錢,節(jié)約開支,母親總是親自推磨,磨出細(xì)白的米面或雜糧粉,這是我最愛吃的,.母親總是精心包制打扮一番,才讓人給我捎來,遞到我的手里。母親年齡大了,我不忍心母親受罪,托辭說,這些年吃多了,不怎么稀罕了.我的心思是瞞不過母親的,她知道兒子的心意.每次回家,都是鍋前桌后的操辦.母親沒有文化,不會說原生態(tài),綠色之類的時髦詞匯,只說咱自己的東西,什么也不摻,吃了好。母親這樣的愛我,我卻不能為她做些什么,心里暗下決心,等自己有了空閑,一定帶著她老人家到南方去,享受一下有陽光,一年四季如春的生活。
如今母親老了,再也做不了過重的體力活,過度的操勞,母親腰椎骨兩節(jié)破損,又烙下了嚴(yán)重的腰痛病,可一直惦記著我的生活。尤其老父親過世后,對我更是放心不下,鄰居送她的姜、地瓜等土產(chǎn)品,哪怕是一個方瓜,小豆腐,都留下來好好保存,等我回家看她時捎著。
如今生活好了,也有了些積蓄,孩子也大了,帶母親去南方看看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我把我的想法向母親和盤托出,母親怎么也不答應(yīng),說是如果有那功夫,就把房子修修,以后她不在了,我們帶著孩子回家也好有個窩。當(dāng)時的我淚眼滿眶,禁不住跑進了里屋掩面而泣,怕母親聽見傷心。妻子也淚眼婆娑,責(zé)怪母親好好的說這些干啥。
為了實現(xiàn)母親的愿望,我和妻子商量把積攢多年的錢先不買車,從銀行提出來為母親大修了房子。從廚房臥室到衛(wèi)生間,基本按照樓房設(shè)計,庭院里寬敞陽光,可種花草蔬菜,甚是方便。可母親嗔怪太浪費,沒必要。但遇到到家里玩的客人或路人夸贊房子的實用美觀,母親總是開心的說,是孩子為她翻蓋裝修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母親為我做了那么多,我僅僅圓了母親的一點愿望,,就那么開心知足,我羞愧之余也算有了一絲安慰。
母親80多歲了,嚴(yán)重的勞損使她直不起腰,不能走遠路,后來又添加了眼疾,迎風(fēng)流淚,又沒有特效藥,生活質(zhì)量嚴(yán)重下降。但母親從不拖累我,怕影響我的工作,堅持自己生活。
為了讓母親生活的好一點,也好照顧一下老人家,我多次接老人到城里來居住。因為不習(xí)慣,沒住幾天就嚷著回鄉(xiāng)下。母親嚴(yán)重暈車,每次接送可遭罪了,長時間嘔吐不止,一吐就半天,臉色蒼白,少好受點,就歉意地對妻子說:“我享不了這個福,還是在家好好待著好,以后別再接我了。”其實母親骨子里早已融入了鄉(xiāng)村生活,她喜歡泥土的芳香,喜歡泉水的甘甜,還有看不夠的青山,更有朝夕相處的老鄰居。
從此,我就再不敢躲弄他,領(lǐng)母親出遠門走走就成了奢望或空想。每次周末回家看望老人,就成了必修課。
水果點心是必需的,蔬菜是家常菜,肉也買上點。如有新鮮的南方水果就更好了。
去找老人玩耍嘮家常的鄰居羨慕的說,孩子快把南方水果都搬來了,好些我們都沒開過眼的。母親回話,孩子非要領(lǐng)她南邊看看,那么遠的路她怎么受得了。鄰居后來開玩笑勸我,你娘坐拖拉機出門才行,坐轎車真是受洋罪。是啊,年邁的母親怎受得了長途的顛簸呢,我漸漸地收起了帶母親到南方的想法。
望著母親佝僂的身子,稀疏的白發(fā),心里酸酸的,但想到老人家這么大歲數(shù),生活還能自理自主,清凈的生活讓她老人家很滿足開心,也算是兒女的福氣。盡管入冬,如果天氣好,每次回家我總是扶母親到窗臺前曬曬太陽,我也跟她老人家說說家長里短的話,然后把抗燒熱了,再讓母親回到炕上坐著說話。時間長了,到了周末,母親總習(xí)慣性的坐在窗前陽臺上等著我們。
每次離開家門,母親總是拄著手杖,送出門口,再送到胡同,喊她回去,她執(zhí)意看著我們走出老遠。
村里為了照顧老人,有志愿者請母親到村委會去。每天中午管一頓飯,每月交付30元。母親說,這是好事呀,可我有胳膊有腿,吃肥了走瘦了。我還能自理動彈,不用村里照顧,別說交錢,就是不交錢我也不去。我有兒有女,不麻煩村委會。清靜慣了的母親,不喜歡太熱鬧,就委婉拒絕了村委的好意。
看著大雁飛過的藍天,我渴望是一只大雁,從南國銜一顆晶瑩剔透的荔枝或者捎一枝甘甜的甘蔗送給我的母親,讓她老人家在這個冬季里,享受到南方的溫暖,幸福地沉浸在春天的溫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