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聞。楓染龍田川,潺潺流水深。” ? ? ? ? ? ? ? ? ? ? ? ? ? ? ? ? ? ? ——在原業平
1、
“文字是不會變的,會變的是人類。我早已不相信永恒,但我相信文字本身。至少在寫下它的時候我相信它是永恒的。”
看到這段話,我驚得差點將牙膏吞下去。含著牙刷,我翻到信后的落款,確認了一下是y君。
早上從信箱中翻出y君的來信時,我倍感驚訝。距我們上次見面已經過去一年有半,其間我離開京都,在國內準備研究生考試花了一年,而搬來東京是前幾個月的事。知道我重回日本的只有幾人,知道我在東京住址的更是寥寥無幾,想必是k君透露給他的。
而我之驚訝于他的來信的第二個原因是這語氣著實不像我認識的y君。與y君的相識與t君,s君類似,不得不說k君的朋友遍布天下。y君算是我專業上的前輩,他研究日本古代文學。聽上去似乎是個漬在墨跡里渾身泛著老人味的學究,實則實在是誤會他了。
眾所周知,京都某帝國大學是出了名的開放。除了每年一度的占領鐘樓活動讓校園的保衛人員束手無策,三天兩頭老師學生派發左派傳單,集合大家闖進校長室要求還學風自由之類的事更是家常便飯。這其中總有y君的身影,我親眼見過他和那群熱血青年在校長樓下拉起帳篷駐扎在那,還樂顛樂顛地煮著咖喱等總長出現——這年頭當個校長也不容易。
實際上這類活動的效果并不明顯,主要是彰顯了這些學生激進的自我以及年輕本身。對他的行為我不置可否,不過y君的性格可想而知。
所以看到他沉靜下來寫下這串帶些哲理的文字我覺得匪夷所思。因而我察覺到,恐怕這不是一封簡單地祝賀我進學的信。
念及此,匆匆讀完這不短的信箋,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記得x子,你是研究妖怪的。此事我從未對他人講起,但想必你會感興趣。”
2、
y君發現它時是大四下學期。
當時是他人生的瓶頸,平日里耽于玩樂的報應來得像一場暴風雨。工作先不說,畢業都成問題。導師催促許久的開題報告眼見是拖不下去了,然而彼時y君連題目都未想好。長篇的作品是來不及看了,短時間內還能好好分析一下的估計只有和歌。
《萬葉集》太久遠,《古今和歌集》作品太多。思前想后,y君來到圖書館,檢索了《百人一首》的所藏地。通常這時候,此類書籍都長期處于外借狀態,也算他走運,竟留僅剩的一本在地下書庫。
日本大學的圖書館布置很有意思,地面以上和國內一樣。然而地下的部分才是精彩之所在。一般年代久遠或絕版等需要加以保護的圖書都會藏在地下書庫。那里的書種類繁多,又極為珍貴,進書庫前要儀式般地進行登記,卸下隨身物品,空著手,心懷虔誠地邁向那道鐵門。踏進那里簡直有種踏進異世的錯覺。
書庫大多有兩層,為了節約能源多用的是感應燈,進去前一片漆黑,冷不丁的“啪”一聲響,眼前才亮堂起來。耳旁除了排風機的聲音以外就是沉寂了。所以我們很感謝排風機,至少那聲音讓人知道,這里除了自己還有個在運動的東西。
y君按下折疊書架的啟動電源,這龐然大物愣了幾秒才開始移動。金屬摩擦的巨大聲響在灰塵飄揚中傳到書庫深處又回蕩開來。他走進書架挪出的狹窄通道按索引搜尋那本《百人一首》,可是標著相應數字的地方卻是空空如也。y君有些納悶,他猶豫要不要回地面找管理員幫忙。
在他盯著空出一格的書架愣神的間隙,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攀上他的脊背。似乎有人在背后打量他。這想法讓他后背生寒。
y君回頭望去——并沒有人,身后有的只是一片書架空隙間透出的幽暗。那幽暗讓人不免心慌。y君收回目光,視線停留在近處倒有個意外發現。《百人一首》正靠在身后的空架子上。
此書略掃一眼便知道歷史悠久,裂開的書脊被膠帶粘住,四角上都是折痕。罷了,聊勝于無吧。不過說起來怎么會從原本的位置挪到了對面?
大概是有人放錯了吧。y君并沒有多想,他拿上書匆匆離開,此刻只想快些回到地面。
3、
吃完晚飯后,y君翻閱這《百人一首》。
隨手打開便是平安六歌仙之一,在原業平的和歌,開頭是枕詞“千早振”幾字。可見這歌太有名氣,以至于歷代借閱者在這頁上停留時間最長。
y君拿起書想細讀,這時有什么從末頁掉了出來。
撿起一看,是張寫了字的紙。紙已泛黃,雖說不上和這書一樣古老,但怕也有些年代了。
y君小心翼翼地將疊成三折的紙打開,似乎是封信,本該收信的對象是個叫深川的人。看筆觸應該是個女生,記錄的內容都是從她的視角所見的一些有關深川的生活片段。看樣子,她一直默默關注著這個深川,卻又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么他們大概并不相識。
如此一來,這該是封情書吧?但只能做個大概的推斷,因為此信寫至一半便戛然而止,信尾也沒有署名。
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指點了點紙面。忽然間,這些字好像有了靈性,它們顫動起來,又迅速融成一團黑色墨跡,然后一絲絲散開到余白,化成一行新的字。
——你是深川君嗎?
起先,y君以為自己花了眼。他瞪大眼睛盯了幾秒,在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后,y君手一哆嗦嚇得趕忙把它丟回桌上。
靜默了幾分鐘后,一切似乎并無異樣。
他湊過頭,朝紙上瞟了一眼。依舊是那一行字——你是深川君嗎?
y君覺著這么僵持也不是辦法,他清清嗓子回了句,不是,我是y。
他等了會兒再次看向信紙。泛黃的紙上墨水字還是沒變化。y君心里估量著是不是要用文字來做回答才有回應。他這么想著,一開始的驚嚇很快就消散了,y君提起筆寫上了自己的返信。寫完,他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
——你是誰?
這次奏效了。他寫下的字如同被紙吸收了一般漸漸消失,片刻之后新的一行話出現了。
——我不知道。
y君覺得很有意思。沒想到電影里的情節被自己碰上了,這碰上的說不定還是個迷糊的妖怪,竟弄不清自己是誰。
那紙上隔了一會兒,接著寫道
——我誕生時就在這里了,我只記得深川。
y君又問及深川的事。哪知這文字的主人仍舊是一問三不知,它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很喜歡他。
對話斷斷續續進行了幾個回合,y君才依稀弄清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這紙中的妖怪是寫這信的主人遺留下的情感,她寫及了什么,它才知道什么,同時寫信人提筆時的心情也完完整整跟著文字被它記錄了下來。
所以它只清楚自己曾經坐在圖書館里懷著愛戀的心情悄悄關注一個名為深川的男子,而對他的任何事情都不知曉。
至于什么時候開始具有自我意識,又是怎么具有自我意識的這兩問,它說自己醒來時就是在那書庫里,自它清醒后只經歷過幾次位置的調整和書籍本身的修理,真正翻開它的第一個人便是y君。
寫到這里時,y君幾乎都能從它的筆跡里察覺出它有多懊喪。
——真可惜,翻開我的不是深川君。
它接著寫道,
——我醒來后查閱了大量的書籍,據說東西放久了容易產生靈,也就是付喪神。而戀歌這種承載著人萬千心緒的書籍更容易催生妖怪。但不知怎的,我沒變成和歌集本身的妖怪,意識卻轉移到了這封信里。
y君真是開了眼界。
——你還能查閱書籍?是說能自由穿梭在書里?
——算是吧。但我看見的只是文字本身,和你們所見并不相同。
——舉個例子?
——你知道《先代舊事本紀大成經》吧?我說的是江戶時代的那本偽書。當時它的內容顛覆了神代記事,從而引起伊勢神宮的本宮和別宮的正統論爭斗,最后還是一本勉強的破論出版,證其為偽書,又燒了刻板,處罰了相關人等才平息此事。
——你們人類真是可笑,文字本來只是客觀的存在,它不屬于這世上的任何一方,卻被各懷鬼胎的人斷章取義了來支撐自己的主張,到頭來卻是燒書。干書何事?依我看來,你們把自己的起源歸托在一兩本來路不明的書上又因為些許細節差異而打打殺殺才真是愚蠢。
y君輕飄飄丟出一問,卻眼見這一大串文字噼里啪啦躍出紙面,各個擲地有聲,言之鑿鑿,看得他一愣一愣。讀完后y君大笑,不愧是左派大學圖書館里的付喪神,這字里行間透出的脾氣都和自己一個模樣。
他暗喜以后多了位見多識廣的筆友,說不定論文的寫作它都幫得上忙。不過既然還要一起相處一陣子,總稱呼“你”似乎有些不夠親切,想到這里,y君提議給它取個名字。
征得它應允后,y君思忖了一番,既是女性,又是文字的妖怪,不如就叫文子吧。
——文子?好吧,雖然真的很懷疑你的審美還停留在昭和年間。
4、
與文子的唯一交流方式就是文字。她既感覺不到光,也感覺不到聲音,只有文字能被她感知。除此之外好像還具有些女人特有的第六感,比如y君在圖書館里翻找資料時,是文子察覺到他來了。y君那時芒刺在背的感覺來源就是它。
另外,在論文上文子確實幫了不少忙。這也要看她心情,若是心情好就幫y君搜索一番,若是不好干脆理都不理他。不過這幫助僅限于部分資料的查找上,她的知識儲備雖然豐富,但受桎梏于書庫的容量。在等待被人發現的漫長歲月里,文子早把能讀的書全讀了一遍,一段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都是信手拈來。
滑稽的是,如同她自己說的,文子只能看到文字本身。即便是誕生于和歌集中,能背誦莎翁情詩,但她卻無法理解有關感情的文章內涵。
——我不懂在原業平那首詩好在哪里?“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聞。楓染龍田川,潺潺流水深。”這比起唐人摩詰的山水詩差了一個檔次,同是寫紅葉,跟同集中猿丸大夫的相比又不夠有畫面感。
y君撓撓頭,看來文子并未聽說過在原業平的生平。他是《伊勢物語》中主人公的原型,那一時期風頭鼎盛的美男子,寫得一手好詩。業平本想帶著戀人,也是未來的皇后高子私奔,哪知還是被皇后的哥哥截住了。
——你試著從戀歌的角度去理解?據說這是他多年以后回宮拜謁皇后時,對著她身后屏風上畫著的楓葉之景所誦之詩。
——所以呢?
——……一定要我說那么清楚嗎?即便是上古神靈都不曾見過的美景,你身后的楓葉染紅了龍田川的河面。這熱烈的場面就像往昔我對你的愛戀一般,轟轟烈烈。
y君寫完,卻遲遲不見文子的回信。又過了些許時間,她的回復才姍姍來遲。
——你們所說的愛戀究竟是什么感覺?
——大概就像是你對深川?
——可是我知道其名為“愛戀”,但卻又不像你們對這個詞下的定義。
——為什么?
——你們說起愛戀,似乎是一個輕快愉悅的詞?可是在我體內的感情與其說是輕快,反倒有些沉重。它讓我年復一年等待一個特定的人的到來,但一開始的期待卻被時間拖得焦急,然后慢慢變得沉重,好像……好像河面上的羽毛吸飽了水,開始逐漸下沉。
文子該是從未見過河水和羽毛,但她的形容卻微妙地刺中了y君的心,他不由得也跟著沉重起來。
——你說的應該沒錯,這都是愛戀。只不過文字很難形容它究竟是什么樣的情感。你所說的這一種是它無法實現時帶來的苦悶。
信紙沉寂片刻,又出現一行文子的疑問。
——在原業平再見到高子時是什么樣的心情?他也是這樣痛苦嗎?
y君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不知道。
他如實回復。文子也沒再回話。
沉靜下心后,心中那帶著霧靄的感情催促y君又翻開了《百人一首》,他凝視著那簡短的幾行字,第一次感受到文字背后涌動著的龐雜思緒。
5、
過了一陣子,y君還了書,但將信紙留下了。文子聲稱她的本體在這頁信中,詩集只是個催化劑,因此并無大礙。
某天,y君的論文已開始收尾,信紙上突然出現一串帶著感嘆號的文字。
——我記起來我是誰了!!
y君倍感訝異,他連忙詢問。
——你是誰?
——松本惠。
據文子說,她感覺這段時間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她每晚都和y君一樣陷入沉睡,只不過她的夢境向來都是重復信中的片段。但這幾日夢境延長了,她的記憶仿佛開始流動。
——我是京都本地人,生于昭和21年。
——還真是昭和年間。小惠。
y君不禁嘲諷了她一句。若是放在平時,文子一定會譏諷回來,而今天她卻一反常態并沒在此話上做文章,而是繼續說松本惠的事。不,與其說是松本惠,不如說是深川后援隊隊長還更貼切一點。
——我在大學學的是國文學,在文學部的哲學通識大課上遇見了深川君。他學的是德國文學。哲學課很難,老師給分即便是放松些大家也只是勉強達合格線。但深川君游刃有余,他能在班上公開談論自己的觀點,嚴苛執教多年的井上教授有時也會承認他的一些意見。
——你們互相認識嗎?
——不,他應該不認識我。一堂大課大幾十人,有時碰見有名的老師來講習,慕名而來的聽眾摩肩接踵,前前后后站的人能有近百。大家都認識深川君,他太耀眼了。但他怎么會認識我呢?如此多人,如此多課,我跟他的交集只有區區一節哲學課。
——不過你不是在圖書館遇見了他嗎?
——對,我發現他總是會坐在特定的位置。我就常常借一本書,坐在他斜對面,錯開一個位置看書。那段時間處處都是參加學生運動的人,到處都很嘈雜。唯有深川那里,時間是安靜且凝固的。他看書有個很好玩的習慣,常常看幾頁就要抬頭放空一下,應該是在思考問題。有的時候想著想著還會笑起來,你看,他并不是個沉悶的人。
那么電車上常見頭腦有障礙的孩子突然間的笑在惠眼里肯定也很有魅力。
y君在內心默默吐槽文子關于深川的描述卻沒敢寫在紙上。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后來呢?
文子遲疑片刻。
——后來的事我暫時還沒理清。不過快了,我想就是近日了。
有趣,著實有趣。y君對他們的故事頗有興趣,但卻也隱約意識到一件事——為什么文子這么多年消失的記憶在這幾天開始恢復了?如果她記起了所有事情會怎樣?
只是迫于論文壓力,他并未細究此事。
接下來幾天,文子一直保持沉默,y君則埋頭于論文,終于在導師的最后通牒下來前他將心血交了上去。好歹是能畢業了,剩下的是畢業后的去向。
那天晚上,文子終于來信了。
——晚上好。
y君并未在意文子字跡轉淡,他興沖沖地回復,
——你這段時間還好吧?我的論文已經提交了。
——恭喜。那個……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y君看她這語氣,隱隱察覺這不會是什么好事。
——我記起了所有的事情。
那真是太好了!y君剛想寫。
——但是,我大概快消失了……
y君愣住了。沉默良久,眼見筆頭墨水要干了,他這才重又拿起筆寫到,
——什么時候?
——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今天晚上了。
事出突然。y君一時也不知怎么接話茬。是安慰她好呢?還是先抒發一下自己的哀傷?
但文子早已將他的反應納入猜測,從而體貼地寫出下一行話。
——不用為我難過。困在記憶里這么久,消失也許是種解脫吧。順便,你還記得你問過我有沒有真身嗎?
y君曾經認為文子是個住在信中的小人,就像動畫中人眼可見的小妖怪。這個想法被文子狠狠嘲笑了一番。
——那時我確實沒有實體,但最近隨著記憶的回歸,我好像有形象了。
——雖然我沒辦法在現實中見你,但你可以來見我。
她寫字不再像從前一樣密密麻麻寫一大串,反倒是清晰地分為兩行,讓y君看得更清楚。
——我該怎么去見你?
——今晚將這信放在你的枕下。你睡著了自然就能見到我。
——你一定還有很多疑問,今晚我都可以為你解答。
6、
這一夜的睡眠與往日不同。y君想著文子的話在床上輾轉反側。
文子就要消失了。于他來說就像一個情投意合的好友的死亡。似乎文子本身并不懼怕,那她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情呢?
y君的內心翻騰起一連串過往的回憶和更多的疑問。他感到自己一只手揭起了文字的暖簾,后面端坐的是真實的文子。
在糾纏的思緒褪去后,y君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中。
他向前走去,“啪啦”腳下是紙張皺起的聲音。低頭一看,這地面是無數寫滿字的書卷。再一抬頭,黑暗的深處恍惚佇立著一株大樹。
y君往那棵樹走去,臨近了發覺是棵巨大的楓樹。樹下隱約立著一人,她身上是一套畢業時才會穿的袴裝,應該就是文子了。
她背對著y君站在不停掉落的紅葉雨簾中。
“文子。”
y君站定在她身后,心跳加快。
文子聞聲轉了過來。是個長相俊俏的少女。她眉宇間透著靈氣,笑起來明眸皓齒。
“你就是y君?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我以為是個嚴肅的老學究。”
她的聲音如世間尋常少女一般清脆。
“讓你失望了。”
y君忍不住笑起來,卻又感到一絲悲涼——面前的女孩就要消失了。
“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卻覺得相識已久。”
“畢竟是筆友嘛。”
“也是,”文子點點頭,“不過這也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兩人沉默了下來。過了片刻,她開始說起松本惠。
“我之所以要消失是因為惠要死了。我的存在依賴著她的意識,當惠的意識開始模糊,她的記憶就逐步轉移到我這里。所以我才會在這幾天記起那么多事。”
“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
“我也不清楚,就像是一種神諭。它是自行出現在我意識中的念頭,也許這是個預告,它讓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就像真正的妖怪一樣。”
y君實在無法將她和妖怪聯系起來,之前文字的語氣,現在眼前的人形,怎么想文子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人的死亡怎么能不讓y君悵然,更何況是意氣相合的朋友。
似乎是看出y君的悲傷,文子淡淡一笑:
“不要難過,天人五衰,之后也會死去。何況我沒有衰弱,你看,我還有了形體,有了聲音。”
文子揮了揮振袖,抖落身上的紅葉。她伸手接住了其中一片。文子凝視著葉片,目光驀地變得溫柔起來。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也是這個季節呢。”
“深川嗎?你全都想起來了吧?”
“是啊。好歹,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呢。那時候快要中段考試,我坐在圖書館里抱了大堆的書復習。累了就抬頭看看深川君在做什么。那天是下午了,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透過來,他的頭發上飄著光束中的灰塵。俄而,他突然抬頭,正撞上我的目光。我來不及挪開視線,就那樣跟他對視。深川君看了眼我面前的書,然后微微一笑,'考試加油',他跟我說。”
文子仰頭,在紅葉的雨中閉上眼睛。跟著她的敘述,y君追隨她的視線走進了昭和的圖書館。
那句話在惠的記憶里回蕩了許多年。少女在他所留下的聲音里構筑了許多幅畫面,每一幅都是固定的角度,畫面上是讀書少年的半側臉。
她拿出信紙,想把對深川說的話都寫下來。寫至半闕,卻發現寫來寫去都是一樣的畫面。是了,她對深川的了解不再多一分了。
惠將信折好,小心地夾進書里。她決定在短暫的假期過后去跟深川說話。
然而那假期以后深川卻沒再出現過。他的身影從校園間徹底消失了。惠私下向認識他的同學打聽過,他們說深川休了學,去了奈良。
那當頭一棒讓惠萬念俱灰。她的戀情還未開始就結束了。
就是如此的簡單。然而她還書時卻忘了把書中的信拿出來。多年以后,她才記起,好像曾經寫過這樣一封信。
那是二十周年的同學聚會,他們談論起當年的事情。許多人還記得那個名叫深川的天才,而對他的去向卻一無所知。
最后還是個愛饒舌的女生回憶起關于深川的傳言。據說他消失在了若草山燃燒的山頭。那年的火勢之大,以及有人被困在火中的新聞惠也有所耳聞。然而這新聞還是淹沒在了各種學生運動的報道中。
只是沒想到,那竟然是他?!
大家都對深川的結局咂舌,天妒英才,一陣唏噓后話題又回到了宴席上。只剩惠迷迷糊糊想起了這段往事。
我好像曾給深川君寫過一封情書?寄出了嗎?好像沒有……那我放哪兒了?
她想了又想,還是沒從記憶的河流里撈出這塊碎片。
惠搖搖頭放棄了,轉眼卻“噗”地笑了。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熱烈地喜歡過深川,要不怎么都快忘了呢?
“她當然,不,應該說我,我當然有那么喜歡他。時間過去了那么久,人的情感又怎么會一成不變。但這都是真實啊,每個節點上的每件事都是真實啊。當我站在未來回看時,我確實記不起當年愛戀著深川君是什么樣的感覺了。但當我回到文子,停留在信里的我,我又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這愛戀的糾結。原來愛戀是件有始有終的事,將回憶串起我才得以體會。我感覺到了緣起緣滅,看到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執著是怎樣隨時間的流逝而淡去的。”
y君看著文子在紅葉間釋然的表情,她應該已經不再感覺沉重了吧?
風突然大了起來,楓葉漱漱落下,y君視野中黑暗的邊際燃起火焰。這黑暗像燒著的紙一般向內卷曲起來點著了地上的紙。
文子也注意到了異常,她抬頭看了一眼,
“惠快要過世了。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她頓了一下,
“關于在原業平和高子重逢時的心情我已有了答案。那時他,一定很平靜吧。”
楓葉卷席住文子的衣衫,y君伸手想拉她,文子卻搖頭拒絕了。她的表情變得有些羞澀: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人的聲音,如果不介意的話……能為我念首情詩嗎?”
此時y君心中百感交集。他看著葉片間文子的黑發隨風飛舞,胸中涌動的愁緒裹挾著激動經由他的喉間卻化為了平靜的詩歌:
“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聞。楓染龍田川,潺潺流水深。”
狂風亂作,腳下的紙張紛飛,將楓樹卷入火焰。
y君已經要看不清文子的身影了。視線被紛雜的萬象所擾,他透過縫隙竭力呼喊文子。
“真的是很美的詩呢。”
她最終抬起頭,一臉恬靜。
紙片蓋住了y君的臉。他揭下它時已身在自己的房間。
y君恍如隔世,他連忙抽出枕下的情書。
可那上面空無一字。
7、
“我查閱了妖怪學方面的書籍。似乎鳥山石燕畫到過一種名叫'文車妖妃'的妖怪?有可能是他原創的,不過《百器徒然袋》中都是付喪神就是。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對了,我現在還是在研究和歌,如果有專業上的問題能解答的我會盡量幫助你。進學,加油!”
y君的信至此結束了。這一年多他真的是變了不少,至少我沒想過他會選擇繼續進行研究。
說回信中的內容,我難以相信這是個巧合。深川君?難道是……
我的腦海里是若草山間與紅葉一同站在火里的那人。
他停留在了記憶中,而惠走出了記憶。假如惠早一些告訴他自己的心思,會不會一切有所不同呢?
文車妖妃是女人們的戀文無法傳遞時,凝聚在字中的怨氣化作的妖怪。文子也是被戀文所催生,但卻溫和可愛得多。大概松本惠本身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吧。
文字的重量是書寫者思念的重量。大概每封信里都有個文子在拼命訴說它的回憶——它渴望被傳達。
我翻出這一年間k君從英國寄來的明信片。他的字跡上還殘留著謄抄時鉛筆的痕跡,多認真的人,和他的性格一個樣。可他想說什么呢?
時間已過這么久了。
摩挲他的文字,我好像站在了字與字的留白里,眼前是我離開京都那一天k君的身影。
那時夜色轉淡,我坐在他身邊輕輕叫了一聲k。
他應聲回頭看向我。他好像知道我有話要說。
后記:謝謝你看到這里。此為《紅葉狩》姐妹篇。深川是那一篇中的主角。關于文中提及的t君,s君分別對應《生靈》、《鮫人》。k君在這幾篇里也有零星提到,關于他的事我會放在最后幾篇寫。見到k君基本也就是見到尾聲了:)
筆者這段時間要閉關了,這篇留作此段時間的結尾,考試后再回歸。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