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直稱其名的愛—關于Dorian Gray的一切

時下正在熱播的fifty shades of Grey倒使我想起了另一個Gray—出生于愛爾蘭的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一生之中唯一的一部小說”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的主人公Dorian Gray. 身為翩翩美少年的他為了保全自己的美貌,許下心愿希望老去的是自己畫中的容顏。夢想成真,他的容顏永遠停留在最燦爛的時光,而畫中的他,面容卻隨著歲月流逝而變老,更因他每一件罪惡而越發陰森可怖。這樣的對比,詭異奇特,令人不寒而栗。而小說的結局也是意料之中的慘烈:當Gray終于無法忍受畫中那個可憎的自己,他在一種狂野的沖動下舉起尖刀刺向畫中人,而鮮血四濺倒地死去的卻是一瞬間變為丑陋怪物的自己。與此同時,肖像里的人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光彩照人的Gray。

小說的主人公,在某種程度上往往是作者人格的一個折射。正如王爾德自己說道:“我自認為是Basil Hallward (為Gray作像的畫家),別人覺得我是Henry勛爵;而我真正想成為的卻是Dorian Gray—也許在另一個時代.”的確,作為倫敦一度最有名氣的劇作家,打扮時髦,特立獨行而又才華橫溢的他與書中名滿社交圈的風流美少年Dorian Gray或多或少有著類似之處。雖然,書中的Dorian Gray可以做到現實中王爾德做不到的種種。他盡情地享受生命中的一切,在世界這個大花園中貪婪地采摘品嘗每一棵樹上的果實,即使它們是有毒的,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新鮮的不可拒絕的體驗。

在小說開篇,以如一張白紙般純潔的美少年形象出場的Gray很快便被年紀稍長并機智幽默,妙語連珠的Henry Wotton勛爵的言談與思想深深吸引。Henry毫不吝嗇地對美大肆贊揚吹捧,受到這樣思想的刺激,Gray在Basil為自己畫好的肖像前許下毒誓,愿用一切來與畫中人交換容貌而得以青春永駐,即使為此犧牲自己的靈魂也不在乎。

在之后的日子里,Gray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戀愛—也是全書中有跡可尋的唯一一次男女情愛,愛情對象是在一個三流劇院演出莎士比亞戲劇的妙齡少女Sibyl Vane。Gray對Sibyl完全是柏拉圖式的情感,將她作為莎士比亞劇中的人物而愛慕崇拜;因此,當Sibyl領會到愛的真諦,認識到自己全身心投入表演的蒼白而開始不再認真演出時,Gray憤怒而殘酷地告訴她,他已不再愛她,因為,離開了她的表演,她就什么都不是。Sibyl因此而服毒自殺。而與此同時,Gray發現自己畫像的嘴角流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當他在良心的譴責下想為Sibyl與其家人做些什么時,Henry卻說這一切全不是他的錯,并且把Sibyl的死比喻成哈姆雷特中的奧菲利婭之死,告訴他Sibyl之死使她的一生成為了一個悲劇,而悲劇是完美的,因此,Sibyl的死要比她活著更有意義。與此同時,Henry還送給他一本奇特的離經叛道之書(主題大概是鼓吹享樂主義)。在這樣的理論引導下,Gray便心安理得地開始了他以美的名義而肆意妄為,聲色犬馬的生活。他狂熱地追求與搜集一切與美相關的事物:香料,音樂,珠寶,刺繡;他也盡情體驗所有為他帶來感官愉悅的事物,從吸食鴉片到引誘其他上流社會的年輕人不擇手段地享樂而沉迷其中。

作為審美主義先鋒作家的王爾德,乍看上去從全書開篇便竭盡全力地贊揚美,崇拜美,將之稱為世上最偉大的事物:“美是天才的一種形式—卻又高于天才,因為美不需要被解釋。美是這世上存在的最偉大的事實,它如陽光,如春天,如靜夜暗潭上倒影的那一輪我們稱之為明月的銀色圓盤,它不可能被質疑。“

然而,Dorian Gray的故事卻證明,當美被作為生命中的唯一目標去被追求時,絕對的美便失去了意義。正如青春永駐的Gray逐漸悲哀地意識到,真實的世俗生活是丑惡的,他痛恨這丑惡,不惜出賣靈魂而遠離這真實的丑惡,而現在他無比渴望能夠擁有一張老去的容顏。正是他的美貌與青春毀了他。美貌不過是一張面具,而永恒的青春更是一種嘲弄。美到極致便是丑。

這便是王爾德,正如他借Henry勛爵之口說:”Decay fascinates me more.“ 正如Salome(王爾德用法語寫作的戲劇莎樂美)中,七層面紗也掩蓋不住極度的愛便是扭曲的恨這樣一個血淋淋的事實,無論愛,還是美,這些人性中最為光輝的事物一旦被過度的放大和追求,結局都只能是悲劇。

更重要的是,書中流露出的愛情更與作家的親身經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首先,在這本書里,很難找到傳統的男女情愛,而男性之間的情感交流與表達卻貫穿全書。其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段,是畫家Basil對Gray的感情告白:

“From the moment i met you, your personality had the most extraordinary influence over me. i was dominated, soul, brain, and power, by you. You became to me the visible incarnation of that unseen ideal whose memory haunts us artists like an exquisite dream…I worshiped you. I grew jealous of everyone to whom you spoke. I wanted to have you all to myself. I was only happy when i was with you…and the world had become wonderful to my eyes, too wonderful, perhaps; for in such mad worships there is peril, the peril of losing them, no less than the peril of keeping them.”

(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刻起,你就對我產生了超乎尋常的影響力。我的靈魂,我的大腦,我的整個身心都被你所操縱,你就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真實的美之化身,是我作為藝術家苦苦追尋的最為精致的夢。我崇拜著你,我嫉妒每一個你與之講話的人,我渴望你完完全全只屬于我自己。只有看到你,我才感受到幸福,整個世界都在我眼中變得美好,或許,太過美好了,因為在這樣狂熱的情感中往往潛伏著危險,失去你的危險與擁有你的危險并存,難以衡量孰重孰輕。)

這樣充滿激情的,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愛之告白,細細讀來讓人震撼,感動卻又有幾分傷感。Gray對Basil的表白并未作出反應,而只想著如何避免讓Basil看到他曾為Gray所作的那副畫像而得以保留自己最黑暗的秘密。而Basil在離開了Gray之后,失去了他的繆斯與感情的寄托對象,他在作為畫家的職業生涯中一蹶不振,沒有再畫出一幅好畫。

Basil是一個善良本分,全身心專注在繪畫上的藝術家,正如他自己所說,他一生中最瘋狂的舉動就是對Gray產生了難以自控的強烈感情。這樣的激情使他創作出他一生中最好的一幅作品(Gray的肖像),也使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當Basil終于看到了出自自己筆下而已經變得丑惡猙獰的Gray畫像時,他痛苦地請求Gray改邪歸正,卻被心智迷亂的Gray用刀刺死,隨后Gray通過威脅等手段讓一個化學家將Basil的尸體溶化在酸液中得以毀滅證據。該化學家也隨后自殺。一個風華正茂的畫家最終卻落此結局,不能不讓人為之嗟嘆。

在這部小說中,Basil或許是最令人同情的一個形象。或許,王爾德通過Basil傳達了一條信息:當一個人最終說出了”不敢直稱其名的愛“之后,等待他的只有悲慘的命運。

而僅僅5年之后 (1895年),41歲的王爾德站在審判席上,被他同性戀人Alfred Douglas的父親Queensbury爵士指控”男性之間的雞奸與猥褻罪“。對方律師不斷用各種技巧提問試圖使他承認自己的”罪行“。終于,在被問到”究竟什么是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時,王爾德沉默半響,然后清晰地答道:

“The love that dare not speak its name” in this century is such a great affection of an elder for a younger man as there was between David and Jonathan, such as Plato made the very basis of his philosophy, and such as you find in the sonnets of Michelangelo and Shakespeare. It is that deep spiritual affection that is as pure as it is perfect. It dictates and pervades great works of art, like those of Shakespeare and Michelangelo, and those two letters of mine, such as they are. It is in this century misunderstood, so much misunderstood that it may be described as “the love that dare not speak its name,” and on that account of it I am placed where I am now. It is beautiful, it is fine, it is the noblest form of affection. There is nothing unnatural about it. It is intellectual, and it repeatedly exists between an older and a younger man, when the older man has intellect, and the younger man has all the joy, hope and glamour of life before him. That it should be so, the world does not understand. The world mocks at it, and sometimes puts one in the pillory for it.”

(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是一種最為深厚美好的情感。它有跡可尋始自古以色列國的大衛與喬納生,它鋪墊過柏拉圖哲學思想的每一塊基石,它流淌于米開朗基羅與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字里行間。這樣的情感,源于靈魂,深沉,熱烈,純凈以至完美。這樣的情感,支配并滲透了數不清的藝術杰作,比如米開朗基羅與莎士比亞,比如這兩封出自我筆下的信。在這個時代,這樣的情感被誤解,被褻瀆,程度如此之深以至不得不稱之為”不敢說出名字的愛“。也正因為同樣的原因,此刻我站在這個地方。然而,這’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是干凈的,美好的,是人類可以表達情感的最高貴的方式之一。它毫無違背人性之處,相反地,它充滿靈性,而且不止一次地存在于在長者與年輕人之間—當長者有著來自年齡的智慧,而年輕人天真爛漫,朝氣蓬勃,生命的魔盒正在他面前緩緩開啟。這就是不敢直稱其名的愛。它不被庸庸世人所理解。它飽經嘲諷,謾罵,并時常有不幸者因它而被釘上恥辱柱。”

這樣的辯護,雖然文采卓越動人心魄,卻在法律上間接地證明了王爾德的“罪行”。他被判罪名成立,入獄服苦役兩年。在當時的社會中,這樣的罪名足以使一介平民永遠抬不起頭來,更何況王爾德還是著名的學者與劇作家,對他而言更是難以想象的巨大恥辱。他的全部家產被沒收,他的妻子與兩個兒子因為他的身敗名裂而改名。王爾德也被迫永久放棄了對孩子的監護權。在獄中,他的健康因過度勞動而急劇惡化,后來也間接導致了他的死亡。

1897年王爾德服刑期滿被釋放。在他出獄之后,他曾與他的同性戀人Douglas在巴黎短暫團聚。可是物是人非,兩個人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情感。曾經一度風流倜儻,文采斐然的才子飽經社會的冷嘲熱諷,家人的離棄,愛情的波折,貧窮病痛的折磨,死于同年十一月。他死的時候身邊陪伴他的僅有寥寥數人,其中包括一位為他進行天主教洗禮的牧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與宗教進行了數十年的玩味調戲之后,他用自己的方式與上帝達成了和解,找到了名聲,財富,地位與同性異性之愛都無法給予他的內心最終的平靜。

世間的豪奢浮華,零落破敗;月光下百合的白皙肌膚,銀光閃閃的水仙花倒影在鏡中;赤血的紅唇,鑲滿雪白孔雀羽毛與萬千奇異寶石的波斯帷幔,必須受到鞭撻懲罰才可賞閱一眼的埃及曠世明珠;青色的藍寶石,海洋徜徉其中;黃金色東方樹脂蒸餾千次提煉而成的奪魂香精;踏著愛慕者鮮血翩然起舞的巴比倫赤足少女;夜鶯唱著最婉轉的歌,讓玫瑰尖刺穿透她小小的心臟,流盡最后一滴血。而他卻是那枉自擁有絕世容顏的dorian gray,當死神一步步走近才恍然,這一切,對藝術的傾心追求,對美的至高崇拜,對純凈的靈魂之愛的向往,最終都無可奈何敵不過最真實的生活。它真實到殘忍,它甚至是丑惡的,可它卻強大到可以擊碎所有的美。

時過境遷。今天,奧斯卡王爾德依然是一位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他的遭遇也成為同性戀平權運動中引用最多的一個事例。那曾經不敢直稱其名的愛,如今驕傲地飄揚在各式招展的彩虹旗幟上。這其中經歷的許多艱辛曲折,如同歷史的一片縮影,靜靜地流淌過荏苒時光卻難以再撫平那一道道源自愛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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