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
記不清是2012年還是2013年的除夕,一個多器官功能衰竭的老年病人從傍晚心率和血壓就開始往下走,大概是因為白天生命體征還不算差,家屬下午來看了一眼就回去吃年夜飯了。
眼看各種血管活性藥物不斷加大劑量都續不上命了,家屬留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十二點左右心跳完全停了,然后我們幾個值班醫生和護士就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做著胸外按壓迎來了新年……之后直到搶救結束都還是聯系不上家屬,只能給院值班備案把遺體送太平間了。
初一早上八九點鐘,家屬敲開我們病房的門,“醫生,我爸爸還好吧?”
“人都沒了,好什么好。”
故事二
12歲的小姑娘。
家屬放棄治療。
被她爸爸抱回去的時候,還弱弱地跟我說“叔叔再見。”
后來孩子死了。
Fuck the world。
故事三
某老太,肺部感染,嚴重呼衰,氣管插管,呼吸機支持中,神志尚清楚,但無法說話。
治療費用高昂,子女打算放棄治療接病人出院,但是誰都不敢拍板承擔惡名。
一番討論后,長女到床旁問老太:“媽,我們接你回去好不好?好的話你就眨眨眼。”
老太圓睜雙目,良久,終于支持不住,眨了一下眼。
“哦,你要回去啊,好的好的,我們這就接你回去哈……”
故事四
某夜班,其他科室急會診要求轉病人過來,是一個當天從下面縣醫院轉來的退休老干部,腹腔感染后出現膿毒癥休克,轉運至ICU門口時心跳停止,行常規搶救程序后心跳呼吸未回復,到門口向家屬宣布死亡。
家屬兩名,一為頗肥胖的患者老伴,一為對母親唯唯諾諾的中年兒子。
告知患者經搶救無效后,老太開啟滿地亂滾控訴模式:“我家老頭子當年槍林彈雨都沒事,今天活生生叫你們醫院治死了啊!你們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啊!”兒子在一邊威脅要找我們大領導要說法、告我們草菅人命。我心里的念頭則是:還好俺們科室門口地板是德國進口的,經得起你老人家滾啊。
老太持續滾動五分鐘后仍拒絕簽署死亡通知書,我只能使出絕招:“老人家,老爺子這種高級干部,去世以后可以領十幾個月工資做喪葬補助哦,要拿死亡通知書去領的哈。”
老太立馬爬起:“是嗎?好好好,我來簽……”
故事五
中年男性漸凍癥患者,在外院治療時因異物進入氣道,引起窒息和心跳停止,經搶救后雖心跳呼吸恢復,但一直為植物人狀態。
家屬僅有其愛人和兒子,兒子開始來過幾次,以后就很少來了,基本都是他愛人來,外貌普通的家庭婦女,出乎我們預料的,堅持了不短的時間。
不短到什么地步呢,也就是近兩年吧。
家庭條件并不好,仍然各種招數苦苦支撐,每年30萬的大病醫保我們再怎么省著用也只能給他管大半年,剩下的費用就是靠她愛人去患者原單位一次又一次求來的或者通過其他途徑找來的。到年底實在不夠,欠帳我們就給他明年再記,好通過明年的醫保報銷。
這女人破壞了我們很多規矩,其他家屬都是下午半小時探視,她是一早一晚,早上一小時進來喂稀飯、按摩肌肉,下午一小時喂稀飯、擦洗身體。時間到了要提醒好多次才走,后來為了方便照顧病人這女人干脆在附近開了家小火鍋店。
我也不是沒使出過絕招:“你愛人這情況清醒的希望很渺茫,你考慮過放棄治療,給兒子省點結婚錢沒有啊?”
“醫生,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我愛人從前對我太好了,我放不下他啊,除非你跟我說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不然我是不會管其他的事的。”
我無言了,我沒問她愛人從前是怎么對她好的,但我想那應該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吧。
兩年以后她愛人還是去世了,慢性的全身器官衰竭。
故事六
一個十來歲的城郊結合部小女孩,某年春節入院確診重癥甲流后轉到我們科負壓病房,那時候全國都因為甲流人心惶惶,治好她成了政治任務。一切費用醫院出(實際就是我們科室先墊付),每天專門的醫生護士照顧,進去負壓病房都要像宇航員似的全幅武裝上隔離服、防護眼鏡和N95口罩。醫生還好,畢竟呆在里面的時候不多,護士同志就慘了,一個班呆下來里面的洗手衣都是濕的。護理可以說絕對是和顏悅色、無微不至。即使這樣,這個小女孩連一句謝謝都從來沒說過,脫離呼吸機、有力氣說話了以后就整天喂喂喂地喊護士服侍她,比公主的派頭還大。
好容易熬到她可以轉出去的那一天,她媽媽把我拉到一邊:“醫生啊,你看我們家也挺不容易的,你們醫院能不能給我們全家人都做個免費全套檢查啊?”
結語
要求放棄治療的家屬未必是冷血無情,也許他為了親人已經賣得家徒四壁,說要不惜代價全力搶救的也未必真上心,也許他就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遠房親戚。旁觀者指點起來不過是費些唾沫星子,但是真正拿出真金白銀、熬更守夜的人才知個中滋味。
如耶穌所說“你們誰沒有罪是清白的,方可以用石頭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