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背對著雕花窗,一身藏青色的旗袍緊裹并顯凸著她豐腴的線條。你看不到她的正臉,但是你能看見,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的那根雪茄煙還亮著一點火花。從這個角度望下去,太陽剛好打在她蓬松而微卷的發絲上,有金燦燦的亮光,我斷定那上面一定有雪花膏的味道。她的腳上是一雙淺口細跟皮鞋,腳邊的地毯上散落了一地的煙灰。她沒有轉身,留給我的是皓腕的雙臂和一個藏青的背影···”
易陽天在窗臺邊寫完半篇紙稿,把筆一擲,坐在他半破舊的藤椅上。他看了一遍桌上堆積著的賣不出去的作品,又惆悵地望了一眼樓下。他將寫了一半的稿紙揉成了一團,然后奮力地扔進了身邊的紙簍。
易陽天不喝酒,不抽煙,也不愛和人說話。他平日里除了為基本的生活需求而出門之外,幾乎常年窩在他這個70平米的小樓里,足不出戶。他的全部經濟來源就靠他一個月少得可憐的稿費。令易陽天意識到自己的衰老的,不是他血紅的眼球,泛白的毛發,和偶爾會不聽使喚會微微顫抖地右手,而是他越來越發表不出去的作品,越來越拮據的生活給他發出的警示。
他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到樓下的那個女人,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一直看見她背對著雕花窗的身影,卻從未見過正臉。那個女人的出現成了從天而降的一道的風景,他會看到她抽雪茄的樣子,他會看到她端起茶杯泡茶的樣子,當然,這個時候他能很幸運地看見她的半張側臉,膚如凝脂。
易陽天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對著從這里望下去45度的視角和那個女人的背影,用筆在稿紙上“娑娑”的寫。
噢,忘了介紹一下這里的布局。
這個70平米的小樓,整體是昏暗的。易陽天不習慣開燈,也不習慣拉開窗簾,除了他那張對著東南方向的寫字桌需要借用一點光亮以外,在這里幾乎看不清任何一件家具。這里的陳設也很簡單,一張床,一張寫字臺和一把舊藤椅。屋子里角角落落堆積的是整沓整沓的稿紙。地上散落的是易陽天寫過,或滿意或不滿意的半成品。
易陽天的寫字臺不算小,上面有一碗湯汁早已干掉了的泡面,腳邊有一個熱水壺。墻上是一張按順序記下的報社、期刊的地址和聯系方式。有幾家是被易陽天用濃厚的黑墨水涂抹掉了的痕跡。
樓下有很多小吃的攤位。這里有個賣云吞的婆婆心腸很好,她看著易陽天成日困窘的生活狀態,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來疼。婆婆時不時會給易陽天送來一碗云吞。易陽天一開始是不愿意接受的,他的沉默把前來送云吞的婆婆弄得很尷尬,婆婆端著碗,說了一堆知心話,易陽天就是站著一句話也不說,眼神呆滯,也不接碗,也不道謝。婆婆只好把云吞放下就下樓了。
婆婆依然會很堅持地照應易陽天,而樓下自然也會有三言兩語的議論飄進易陽天三樓的窗戶里。
“你說這三樓上的人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從沒見他和誰說過一句話。”
“是啊,來這里這么久了,第一次見到這樣怪異的人,喜歡獨來獨往吧。”
······
賣云吞的婆婆從不摻和這樣的議論,只是舀著她的大湯勺呵呵的笑。
易陽天后來接受了婆婆的好意并第一次跟婆婆開說說一聲:“謝謝”是在他斷了兩個月的稿費之后。
這一年的上海是動蕩的,全國各地都在起義。報社和期刊社更加無心做文化,再加上諸如易陽天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多了去,報社尚且要挖掘名家來做足噱頭,哪有心思來錄用易陽天之輩的稿件。
接二連三地,易陽天收到的不再是一個月發放的零星的稿費取款單,而是一封封退稿信。
易陽天確確實實山窮水盡了。
易陽天用筆在稿紙上寫下一句:君不見拂云百丈青松柯,縱使秋風無奈何。四時常作青黛色,可憐杜花不相識。
“當我再看見那個女子的時候,這一回,我看清了她姣好的面容,顏如舜華,眸如星辰,膚若凝玉,勾人薄唇。她的瓊鼻俏挺,雙唇間吐出一縷青煙····我想起了卞之琳的一首詩: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已經三個月了,易陽天伏案描繪著窗口邊的那個女子,像謎一樣的女子。
這時候抬起頭,你會驚嚇一跳。
這個才三十五歲的單身男人,眼神里怎是這樣的恍惚和迷惘,那雙眼的血絲令人足以相信他已經很久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易陽天整夜整夜的坐在黑暗里,一到晚上他的思想和腦袋里都是空的,他既無法入睡,也無法寫稿。他就經常這樣一個人坐著,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
易陽天無法再忍受這樣獨自的猜測和孤獨,他想將那個女子寫進自己的故事里,是融入進生活血液的故事里。
這一天婆婆依然在傍晚收攤的時候給易陽天送了一碗云吞上來,易陽天拉開門來,站在婆婆面前的是一個胡子拉渣,頭發也很久沒理的,儼然五十歲的老頭。
婆婆多囑咐了易陽天一句:“好孩子,寫東西沒錢賺了婆婆就幫你打聽打聽找份零工去。”
易陽天這一日也破天荒的和婆婆多說了一句:“婆婆,你可知樓下那戶雕花窗人家是哪家?”
婆婆睜大了雙眼,“孩子,樓下只有一條小弄堂,前面是攔著的圍墻啊····”
第二天的陽光透進窗戶,拉開窗簾,易陽天的臉朝下伏在桌子上,易陽天的雙眼是睜大著的,像魚眼一樣翻白,他的手里還握著那支黑色的水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稿紙···
是到了這一天的傍晚,婆婆才發現的易陽天的死。
婆婆是個有點文化的人,她驚過一陣,在易陽天的門上掛了一根桃枝。心里只默念了一遍:寫手的精神分裂。菩薩寬恕,阿彌陀佛,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