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時針指向了六點。
“嘎吱——”她輕輕推開老舊的木門。沒有陽光從門縫瀉入,外面下著蒙蒙的小雨,像牛毛,像細絲,沿著屋檐流到地上,地上就飄起了一層水霧,被風吹散開,飛進她眼里。她揉了揉眼睛。這雨下了一宿,隔夜的寒氣涼得有些刺骨,直指心扉。她摸了摸冰涼的手臂,回屋拿了件風衣將自己圍住,又翻翻找找拿出了一把灰色的傘,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
村子靜默在雨里。細股雨水在青石板上流淌,那股寒意,即使穿著鞋子,也撓得她腳心癢癢的。青苔爬滿了被歲月的風蠶食了的石墻,綠意在巷子里流淌,飄蕩,從這個縫隙,流到那個縫隙;從這堵墻,飄到那堵墻。她伸出手摸了摸墻上的青苔。
小巷靜默在雨里,像在等遠走的飛燕歸來。
她抖了抖傘上的雨水,在一片岑寂中,踏著地上的斷柯殘枝,向村外的小河走去,每踏一步,就濺起幾朵水花——她和隔巷的小女伴約好去河邊玩。走到巷子的盡頭時,她看到一位老人坐在門前檐下,望著遠方朦朧的山巒,沉默著。老人穿著青灰色的薄衫和長褲,頭頂只有幾根白發,皺紋讓他的臉看起來像個核桃一樣溝壑縱橫。
老人靜默在雨里。
她知道這個人,他終日坐在家門前發呆。她聽阿媽和鄰家嬸嬸說過,這老頭沒有孩子,老了后,他就變得糊里糊涂的,靠街坊們的接濟過活。阿媽說她還小,這種話,平日里不肯講給她聽,那次,她是趴在門后偷聽的。
鬼使神差的,她停下腳步,站在離老人五步遠,不說話,定定看著老人。
老頭還是望著遠山,看也不看她。仿佛過了好久,老頭咧嘴一笑,露出幾顆大黃牙——其他的牙齒都掉光了,眼睛還是盯著遠方,嘴里吐出幾個字來:“丫頭兒,你可不怕我?”他的聲音像齒輪轉動的一樣干澀僵硬。
她撅了撅嘴,回道:“不怕!”
老頭樂呵呵地笑著,不回話。
“你在看啥?”她見老頭不講話,走近了兩步,歪著頭問他。
“我沒看啥。”
“那你總坐在這干啥?”
“我啊,等我老伴呢!”
“你老伴是誰?長得好看嗎?去哪了?啥時候回來咧?”她收起傘,抖掉傘上雨水,坐在老人旁邊的石階上,一口氣兒問了一大串。
老頭談起自己老伴,立刻來了精神,臉上的皺紋都少了好幾條。老頭擺著手招呼她坐過來:“我老伴啊,叫巧秀,你得喊她聲秀嬸兒!她這些日子啊,身子骨不大爽,平時要去集市,我不讓她去,今個她就自個跑去了,我在等她回來呢!”
“她去哪個集市?我怎么沒見過她呢?”
“有的!怎么會沒見過呢!她前幾日還去你們那的梁嬸家坐了呢!一定是你腦袋瓜不好,給忘了!”
“才不是呢!我這次考試在班上是第一名,我們一年級的老師都夸我可聰明了!該去縣城讀書呢!”她不服氣地昂著頭。
“第一名啊!那不錯!阿秀有個弟弟,在班里也是第一名呢!”老頭也得意地說。
“那阿秀什么時候回來?”
“什么阿秀,是秀嬸!”老頭站起身來,拍拍衣服上的一層灰,拿著煙斗指向遠處的山,“你秀嬸往那去了,也該回來了!”
她扁扁嘴,心里嘀咕著什么,沒說出來。
“哎呀!我先不等秀嬸了,園圓巷的蘭子等我呢!”說著,她起身飛也似地跑向河邊。邊跑邊想,這人不糊涂,誰說他糊涂的。
……
“看你去哪了!弄得一身泥又一身水的!”阿媽拍著她的衣服,她才想起來傘還落在老頭那呢。
“喂!我的傘!”她跑到老人面前,彎著腰氣喘吁吁地說。
雨早就停了,正午的太陽高高掛在頂頭,亮得很,晃得人眼前一片黑。老人的影子顯得有些孤寂。
“說你腦袋瓜不好呢!”老頭指指還在原位的傘。老頭還坐在門前,額前細細密密地擠著一層薄汗。
“秀嬸可回來了?”她問。
“沒呢。估著是縣里好玩,被多留了會兒。”
“縣里是好玩,我最愛那的糖葫蘆!”
“貪吃,小心被蟲咬了牙!”
“哼哼!”
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看了看老人,覺得老人看山時離她很遠。
她瞧著日頭曬,擦了擦額頭的汗,“你要一直在這兒坐著?我們去屋里等秀嬸吧。”
“不好,你秀嬸不怎么識路,我怕她丟了,在這看著,看見她我就喊她,你是娃娃,眼神好,也幫我瞅著。”
“誒!”她應了,也睜大著眼睛望著遠方。
“幾點了?”她問。
“不知道,我家鐘表不走了。”老人敲著煙斗。
“為啥不走了?壞了?”
“沒壞,可好著呢。它就是不想走了唄!”
她不吭聲,心里嘀咕著這是個怪老頭。
“妞兒——吃飯啦——!”她聽見阿媽在喊她,忘了和老頭道別就跑回家了。
……
吃完午飯后她就把秀嬸的事兒給忘得一干二凈,傍晚才突然想起來,急匆匆往老頭家里跑,想著秀嬸該回來了,也好看看秀嬸長什么樣兒,可好看不。
老頭還是坐在那,吞吐著一圈圈白煙。
“秀嬸呢?秀嬸回來了嗎?”她氣還沒順,就問老人。
“沒呢,快了吧,想是路上顛簸,山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他嘆了口氣,“你嬸兒該回來了!去了那么久了,飯我都做好了,等她回來吃呢。”
她不吭聲。
過了會,她突然抬頭對老頭說:“你還沒和我說呢,嬸兒好看嗎?”
老頭敲敲煙斗,自顧自站起身往屋內走:“你跟我來,我給你看你嬸兒照片!”
“誒!來咧!”她急急忙忙跟上。
“喏,就那!阿秀年輕更好看呢!扎著倆小辮子,蹦蹦跳跳像個花蝴蝶!鄰里啊都夸她,說我命好,窮了一輩子,娶了個漂亮媳婦!”老頭指著屋里正中間那張照片。
“是一只蝴蝶,不是個!”她糾正著,順著老頭看向照片,目光定格在那照片上——
一張黑白色的大照片。掛在屋子正中央,照片上只有秀嬸一個人,她笑的恬淡,像一整個春天。
“你秀嬸身體兒不好,要我們有個孩子,都得和你一樣大了,早些年有過一個,還沒出生就沒了。”說著老人沉默了。
“明天你還來等阿秀嗎?明天就該回來了。”
她低著頭,看著鞋子,紅鞋子上沾了好多泥:“來。”
“好,好!阿秀回來了就會帶吃的給你,我把她帶來的糖葫蘆都給你!下次阿秀再去,我就讓她多帶幾根糖葫蘆。不過下次我可不敢讓她自個去了,我要陪著她一起去,那你就要自己在這等我們咯!”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