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華
老校長站在辦公室門前,右手拿一銅搖鈴,手腕上下搖動,鈴聲便響起,噶倰噶倰,半邊莊能聽到。
第一遍鈴聲響,是預備鈴,村里的大人見了還在打鬧的孩子們,就會說還不快走,學校都響預備鈴了。孩子們聽到,收起懶散,一下緊張起來,匆忙跑向學校。
老校長是個可愛的老頭,胡子長到腮上,鼻毛冒出鼻孔外,沒事喜歡站在校長室門前,拿一把小剪刀剪鼻毛。
老校長的趣事不少。
花大學大哥與幾個同學割草的時候,扒了地里的花生吃,讓村里人順著他們啃吃的花生皮追著找到了學校。校長說,誰讓你們那地種花生來著,能生吃的東西,離村子又近,哪個孩子不饞?你們不會不種花生?種別的,不能生吃的,你看還有孩子去扒的沒。
村里的孩子哪個沒扒過地瓜,掰過棒子,撅根秫秫,偷瓜摘茄子燒豆子,這算個么事?地里長出來東西不就是給人吃得嗎?
那人低頭不作聲,成一棵紅臉秫秫。
老校長又說,你也是這學校的學生,叫什么花樹根來吧,真不想揭你的地瓜皮,我記得當年你們幾個同學好像摸過別村的西瓜,摸到了就快走吧,偏不走,還逞能,故意大聲咳嗽,弄出點動靜來,讓看瓜的老頭攆你們,讓人家告到學校里。誰若說小時候從沒偷過瓜摸過棗,那他肯定是沒挨過餓。
花樹根嘿嘿笑,俺找隊長說說,那地改種地蛋,地蛋不能生吃。
老校長說種谷子也行。
花樹根頭腳走,老校長后腳就把幾個做下業的學生叫到校長室,自己說說,哪里錯了?老校長陰沉著臉,坐在辦公桌前,右手大拇指一張一合,握在手里的小剪刀,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音,好像坡里的“咯噠剪子”螞蚱,飛來飛去,幾個調皮孩子盯著小剪刀,這玩藝沒見過,恨不得拿在手里拆開看看。都低著頭,說不該去扒隊里的花生。他們還納悶,這老頭咋知道是他們幾個扒花生的?難道他有千里眼?又聽老校長說,孔乙己說偷書不算偷,小孩子偷瓜摸棗也算不上偷,可也算不上光彩,有能耐等將來在你們扒花生的那地建個大飯店,愿吃啥就吃啥。老校長搖著他的小剪刀,對他們說走了走了。
直到出了校長室,他們還有點懵,沒事了?就這樣?哈哈哈,誰讓你們的地里種花生來著?他們覺得有趣好玩極了。
這會兒,老校長正左手卡在腰間,手心向上,拇指朝前,站在辦公室門前,看學生一群群涌進學校,引得很多同學動不動就來這個動作,不學老校長,覺得他的樣子很像腰疼,需要用手扶著,沒有卡腰的氣勢,他們卡腰,手心向下,拇指朝后,一瞪眼,一昴頭,胸一挺,手一攥,那樣才特英雄,特牛氣,特鐵梅。
花朵卻英雄不起來,牛氣不起來。這兩天,花朵遠遠地躲著老校長,貼著墻根,低著頭,拿頭發遮著臉,慢慢走過去,心里禱告著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
一腳邁進了教室,方松了口氣,同桌花大學對她說,花香的娘來學校找校長了。花朵很吃驚,誰有這能耐?花大學說,花香下課后跑著去茅房,另一個年級的,對,就是那個小胖子,從茅房里從往外跑,“砰”就這樣兩人碰在一起,據說一個額頭起了包,一個嘴唇出了血。花香娘說欺負她家孩子就不行,要學校給個說法。花朵問,后來怎么樣了?花大學拍著胸膛說,當然讓校長給攆出去了,竟然來學校玩威風。花朵聽后越是擔心,老校長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來找算她。
花朵其實同老校長沒說過話,老校長同她說了一句話,那是報名上學的時候,他說,你要是別家的孩子,這個年紀根本不能上學。花朵沒吭聲,不明白什么意思,回家問,才知道,像她這樣的孩子,要先在家多帶兩年孩子,像三妮,還有四妮的姐姐,花大學的姐姐都是這樣,九歲上學,不晚,上個三兩年,能認識自己的名字,這就下學幫著家里干活。
花朵折了寶(紙夾子),要賠給張順來,找爺爺要的煙盒,煙盒紙又軟又薄,沒有張順來的光亮,怕是他不喜。
花朵父母在學校,沒有看孩子的,花朵弟弟常跟著花朵在學校玩,上課的時候,他就在教室門外,一個人玩,一會兒在地上翻跟頭,一會兒拾小磚頭玩。
課間,花朵陪著他玩。
前日里,一個寶飛過來,花朵弟弟像一只大花貓撲過去,看了看左右,沒有人過來拿,他拿起來,舉著,給姐姐看,煙盒紙疊的,里面還塞著薄紙殼,邊是邊,沿是沿,是個剛折不長時間的寶。花朵說,你拿著玩吧,有人要,就給人家。花朵轉身跳繩去了。
花朵弟弟拿著寶,拍地下的小磚頭。
花朵看見一個高看級的學生拿腳踢弟弟,弟弟翻了一個滾,又翻了一個滾,躲閃,那踢來的腳踢空,花朵看見了弟弟的害怕。曾經,花朵和弟弟被幾個大孩子圍著,他們說著父親的名字,學父親講課的樣子,然后大笑。弟弟拽著她的衣角,身子緊貼著她,顫抖,花朵也害怕,拍著弟弟的背,眼睛直視著他們。
花朵一下沖過去,像一只帶角的羊,一頭撞在那學生身上,花朵往前沖了好幾步,才剎住身子,回頭看那人,那人剛從地下爬起來,嘴里吼著干什么?干什么?
花朵又沖向那人,這次是對著那人沒頭沒臉打,邊打邊喊,我讓你欺負我弟弟,我讓你欺負我弟弟。
那人用手護著頭,直嚷別打了別打了,寶我不要了。
周圍的同學大概都愣住了,一時沒有作聲的。
花朵停了手,什么寶?
那人摸著頭,指了指地上花朵的弟弟,花朵弟弟滿身是土,手里拿著一團紙,花朵說,不就是個破寶嗎?我賠,你打我弟弟我要打回來。
這時上課鈴響了,花朵只好停下同那人的爭執,跟著同學們進教室。
坐在課桌前,才發現心跳得像從口里出來,手火辣辣的痛。一節課也沒聽到老師講得什么課。一放學,花朵帶著弟弟往校外走,往前瞅瞅,回頭看看,那個學生會不會等在哪個旮旯,準備報仇哩,他要是拿著磚頭怎么辦?他要是發起瘋來打破她的頭怎么辦?花朵想到這兒,抬手摸了摸了額頭上的一塊疤,那是弟弟拿小鐮刀玩,不小心掄了她頭上,出了好多血,她和弟弟當時都嚇哭了。
花大學追著花朵,對她說,你知道你打的人是誰嗎?
花朵的腦袋轉來轉去,沒看到那個學生。是誰啊?敢打我弟弟,不想活了他。
花大學說,是老校長的孩子。
什么?老校長的孩子?誰說的,你咋知道?
我就知道,我還知道,他不是親生,是要孩子,拿著很嬌,他叫張順來,你打了他,等著他告狀吧。
花朵心吊了三天了,每天下學放學,都貼著墻根走,不敢看站在那兒的老校長。
在家里,花朵看著父母該吃飯吃飯,該上學上學,該下地下地,與平時也沒什么異樣。
花朵希望著再不見那個叫張順來的學生。
要不干脆生幾天病得了,生了病還能吃好的,興許過幾天,就沒人記得這事了。
于是,傍晚放學后,花朵不出去拔草了,也不哄弟弟妹妹,也不管豬叫雞叫,到炕上翻出被子,把自己包了起來。父母回家見了,說這是咋了,大熱天的,不怕熱的中署。母親把手放在花朵額頭上,說不發燒啊,哪里不舒服這是?花朵閉著眼說,我病了,頭痛。父親又過來,敢緊把被子拿走,這是熱的。摸了摸花朵額頭,沒事沒事,喝碗面疙瘩湯就好了。弟弟在一旁說,姐姐得了饞病。母親說,吃了飯歇一晚上,明天該干啥干啥。
第二天,老師有事請假,老校長給他們班上體育課,做游戲,讓他們閉上眼睛,原地轉圈,然后說出方向。花朵轉了,然后說北。再來,同學們驚奇,不論轉幾圈,她總能說對方向。老校長的目光落在花朵身上,上前幾步,用兩手架著花朵轉了圈,停下,花朵伸手指著說這是北,這是東。老校長說,真是服了你個小孩子,總能找到北。
花朵笑了,老校長真得護犢子。
后來,在學校偶爾碰到張順來,花朵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就說,校長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哼!她看到他愣愣的樣子,覺得很解氣。
后來兩人再遇到,張順來說,不就你爹娘當個老師嗎?你又有什么了不起?哼!花朵的火氣又上來了。
花朵聽花大學說,他有一本小人書,是《林海雪原》,花朵已看過兩本,是看得姥姥家鄰居的。她追著花大學問,這小人書是誰的?花大學說,你打得那人的。給她看,封面上寫著四年級張順來。花大學說,這小人書他有一套。竟然有人有一套,花朵頓時覺得張順來很了不起。她可是一本都沒有。知道誰家有小人書,不弄來看看,花朵就不是花朵了。
花朵惦記上了張順來的小人書。
每天放學后,花朵故意走到最后,可就是碰不到張順來。
再后來,花朵拔草的時候,遇到張順來,看到他把鞋子拎在手里,光著腳走路。花朵很納悶,這天好好的,又沒下雨,這路好好的,又沒泥沒水的,干嘛光腳?她拎著藍子追著問,喂,你干嘛不穿鞋?不怕蒺藜扎腳?
張順來不說話,只管走路。
花朵說,我自個猜,你怕把鞋子穿壞了,回家你娘打你,再不給你做鞋穿了。村里的華子就是這樣,都知道他是要孩子,他娘對他不好,吃飯不讓吃飽,下地干活,常把鞋脫下來揣在懷里。
張順來低著頭,搬著一只腳看腳底板,撲打了兩下,繼續走路,說了句瞎說,我喜歡光腳走路。
花朵問,你這是去哪兒啊?
張順來說,回家。
是了,老校長不是本村的,是從外面來的,吃飯是全村輪流給他送。
花朵說,聽說你有一套《林海雪原》小人書,借給我看看吧。
張順來說,好啊,可是我怎么給你啊。
花朵的臉一下子笑得像喇叭花。
花朵想了想說,星期六下午你放學回家的時候,在村北頭蘋果園的東北角,我在那里等你。那里是張順來回家要走的路,那里的草也特別多,主要是那里人少。花朵擔心這事讓同學知道,說她和張順來“相好”,“相好”到底是個啥東西,花朵不懂,但她知道不是個好東西,人說“某某某和某某某相好”的時候,都唧唧笑,笑得某某某和某某某再不說一句話,好像不是從小一塊長大的一樣,好像從不認識一樣。
看到路邊的毛莠子草,張順來會停下來拔幾把,給花朵,兩人一前一后再繼續走。
張順來說,他小時候,老校長把屋里所有帶響的東西都弄得不響了,門搭關用布纏起來,柜子、箱上的銅鎖用布起來,窗臺下的雞窩也挪了,我娘說,怕嚇著我。我娘還說,我爸爸放學回家,抱著我不放手,去井上打水,也抱著,也不怕孩子掉井里,好歹沒把我抱成羅鍋子。
花朵說,我弟弟壞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做飯,一沒注意,他拿鏟子鏟了土倒進去,還笑。他還用小鐮刀打破我的頭,他不干活,還吃得比誰都多,他撕了我的書折寶,我大罵了他一通。
忽聽花朵喊到,快看快看,好多米口袋。邊摘邊往嘴里送,小米粒一樣的籽擠在舌尖上,花朵說,好吃,里布袋,面布袋,打一巴掌轉過來。
張順來也喊著,快來快來,好多地稍瓜。
地稍瓜就像縮小的線穗子,咬一口,像喝了口加了糖的羊奶。
花朵說,我有個事對老校長不滿意。
張順來摘了一捧地稍瓜,放在花朵藍子里,說你別都吃了,給你弟弟留些。
看花朵翻白眼,黑眼球要跑到眼眶外了,趕緊開口道,咱倆打架的事,我爸不是沒找你嗎?
花朵說,我是說這次評模范勞動學生的事。
張順來問,沒有你?
花朵說當然有我,我這么能干,怎么可能沒有我?我不是說我的事,我是說我班同學王大學的事。
這同我爸有什么事?這事就是誰拔草拔的多,誰拾麥子拾得多,誰勞動積極就評誰。對了,那熊孩子不會像我一樣,籃子里放小樹枝,頂著上面的草,好像拔了滿滿一籃子,斜著身子挎籃子,假裝很重的樣子。
花朵的嘴大張著,你竟然這樣?人王大學才不這樣,我看到了,他胳膊上一條條紅印子,真是讓藍子把壓出來的。
那為啥沒評上他?
他娘來學校找了,你爸爸說,他家成份高,他娘一聽,就不吵不鬧了,拉著王大學走了。成份高是啥事?
不知道,回頭問問下次跟你說。
看著漸漸走遠的張順來,花朵說,千萬別忘了小人書,一套啊,我家有本《紅巖》,換給你看。
聲音響亮,驚得草叢里幾只“咯噠剪子”螞蚱飛起來。
花朵放下籃子,追著捉,這螞蚱到底是從哪兒發出的聲音,像老校長拿小剪刀剪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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