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篤篤篤,禮貌地敲幾下門,如果沒人回應,就按照訂單上的號碼打個電話,如果對方在電話另一頭說“不好意思,我還在上班/我還在外地,麻煩把快遞先放在xxx”諸如此類,對于工號18320來說,這就是當天的驚喜。
緊接著,他會把空房子的門鎖打開,然后靈巧地翻身入內。
當然他絕不會弄壞人家的門鎖,也不會在屋內留下容易察覺的痕跡,更不屑去做鼠竊狗偷的事。
沒錯,他只是按捺不住進去走走看看,悄悄窺探一個陌生的家庭,看看門鎖之后是不是關著一些他能看懂的故事。
他甚至細心到把一次性的鞋套隨身攜帶,以免在人家的地板上留下腳印。
從小訓練的開鎖手藝給他提供了太大的便利,為了防止自己對于這項愛好泛濫成癮,他選擇做一名快遞員,只在收件人家里沒人時進屋。
而具體是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樣一個愛好,他也記不清楚了。
他總是住在20層以上的高樓,這樣入夜的時候,觀賞周圍的萬家燈火就會有極好的視野。
盡管他只是與小區里成千上萬的住戶擦肩而過、毫無關系的一個人,他忍不住去關注他們的生活,在每天夜幕降臨之后,默默注視著一個個透著暖黃色的、白色的或者淺藍色、粉紅色光線的窗口,
看x層窗戶里勤勞的主婦大概在每天7點半一碟一碟把菜肴端上桌,招呼丈夫和扎小辮的伶俐孩子開飯;y層窗戶里有個時常戴著耳機做清潔的姑娘,有好幾次她都在窗口附近忘我地搖擺,手里的拖把也像是演唱會上的立麥;還有z層窗戶里的姑娘,每天晚上10點到11點之間,會從浴室的門后裹著浴巾出來,光著腳丫,一邊走向窗邊的小床一邊用白色毛巾揉著濕潤的長發,然后開始趴在床上埋頭玩手機。
他總是忍不住稍加聯想,她是在發短信給誰嗎?
他很喜歡白色,以至于他總覺得z窗戶里的場面過于香艷。她為什么總是不知道要在洗澡之前拉好窗簾?
如果他的手足夠長,或者能夠有《盜賊聯盟》里那種飛檐走壁的工具,可能就會一陣風似地掠過去幫z姑娘把窗簾關上。
(二)
事實上,工號18320在他的窺探生涯中也并沒有遇到多少特別的故事。
最讓他無措的一次,也就是在一個客廳里看到了一張被推倒的玻璃飯桌。玻璃渣滓、碗碟的碎片和筷子一地狼藉,各種淺黃色的、褐色的油汁都已經凝結,一些剩菜殘渣零星地嵌在凝結的油汁上,青菜、排骨、一條魚以及湯鍋附近的雞肉和蘑菇。
他走到房間,分別看到了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照片,便頓了頓,揪心起來。
有那么一刻鐘,他想為這家人把推倒打碎的東西收拾好,再做做清潔,畢竟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然而這有違他“凡走過必不留痕跡”的原則,他只好盡早撤場離開。
另有一次,他在一戶出門旅游的小情侶家中找到一臺任天堂游戲機,不知不覺地玩了一上午,忽然冷不防聽到旋動門鎖的咔噠聲。他來不及把游戲機收好便趕緊閃到壁櫥旁隱蔽起來。
幸好進屋的是一個鈍鈍的老太太,并沒有怎么留意電視機游戲機的位置。她把手里的暖壺放在廚房旁邊的飯桌上,看了看陽臺,又走到廚房里,緊接著就傳出嘩嘩的水聲和瓷器的碰撞,大概是在洗碗。工號18320趕緊躡手躡腳地躥到門邊,悄無聲息地開了門又在外邊鎖上。
臨走了他卻又忍不住想跟老太太打個照面,于是敲了敲門。
和藹的老太太收了快遞之后硬是把他拉進客廳,給他倒了一碗燉湯。
他一邊趁老太太進廚房忙活,一邊把游戲機收拾好。離開的時候,他控制不住自動上揚的面部肌肉,古古怪怪地一個人在路上笑了起來。
在廚師資源嚴重匱乏、花了大價錢也吃不上好東西的帝都,燉湯是真正的奢侈品。何況是沒有去掉孢子的靈芝燉雞。靈芝孢子足以提亮整鍋燉湯的香味,他在家鄉一共吃過3次,怎么也忘記不了。
如果哪天精神實在不好,一不小心碰碎了人家的小茶杯,或者是在某戶人家的膽機上刮了不易察覺的劃痕,他會主動給事主買回一只小茶杯,以公司抽獎的名義連同快遞留下,或者就近買一份實用的小禮物,沐浴套裝神馬的,總之是他認為等價的商品。
他最喜歡的就是撞進某戶養貓的人家,剛好還有向陽的飄窗,然后他就可以抱著毛茸茸的貓咪坐在飄窗上慢慢地翻一翻那些藏在柜子里的相冊。
看著那些燦爛或是呆板的表情,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風景照和照片下的標注,以及各種婚禮照、生日派對和畢業照,他都覺得是比看書還要有意思的。
當然這種愜意的心情并不會在工號18320身上停留多久。
越是遇到自己喜歡的所在,他就越是提高警惕,永遠要有一半注意力留心著門外的動靜。
他實在不樂意就這樣被那些相冊里的主人公們發現。
(三)
所以就在這天,當他再次走到帶飄窗的房間門口,他并沒有感到幸福,前所未有的錯愕洶涌地襲來。
他發現里面竟然有個女孩子。
而他進屋時一直沒有察覺到動靜。
為了證明不是自己眼花,他在拔腿逃跑之前,還看多了一眼,那真的不是擺飾或者大布娃娃。
她坐在飄窗旁邊直視著他,只是眼神有些空洞,表情也有些呆呆的。
他本能地拔腿往外走,然而平復了一下內心的錯亂之后,他覺得還是應該盡力編一段劇情,撇清這樣登堂入室的行為與快遞工作的關系。
正好,女孩子就在這時幫他說出了想說的話。
“外面是不是有人?是來修空調的師傅嗎?”
(四)
他一回頭,女孩已經走出房間站在了他身后,手里還拿著一根拐杖,準確地說,是一根導盲棍。
原來女孩是個盲人。
他舒了一口氣,想起來必定是這家戶主擔心盲女不方便,才特意來電說了家里沒人。
“師傅不急著走!你沒走錯,我哥哥嫂子今天預約了修理空調。他們暫時出去了。”女孩一邊急急地說著,一邊用導盲棍敲著地面朝他走來,挽住他的手臂。
這下好了,只是對著一個看不見他的人,進屋的理由也有了。
當然工號18320并沒有完全順著女孩的話說,他還是很小心的。要不然待會真正的空調師傅來了怎么辦呢?
“這里是2305吧?”
“是吖。”
“那,這兒是6棟吧?”
“呃……不……這里是5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真的是我打擾了。”
他連連道歉,女孩的手松了下來。
他發現女孩的神情也是略有些灰心,便又忍不住關切地問,“怎么留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不方便?”
女孩笑笑,“我適應得還可以,手術完過兩周就會好的。”
他沉默兩秒,回味那淺淺的笑,不自覺地希望能在她身邊待久一些。
即便女孩雙眼沒有視力,滿目的笑意也還是燦爛得像星星。
他希望自己的出現能更理所當然,不要讓女孩有任何機會對他產生壞印象,于是脫口而出,“你們家就你一個人還不鎖好門?”
“大概是專門留門給師傅,怕我跑出來不方便吧。”
“會不會是門鎖老化或者有些壞了,我幫你們看看。”
他緊懸著心,硬是要掩蓋自己的破門而入。
他跑到門邊裝腔作勢地弄出了一陣動靜便說弄好了,扶著女孩過去,讓她用手摸著門鎖感受了一下。
女孩很誠懇地道了謝,還邀請他到房間的飄窗旁喝茶。那里放著她剛泡好的玫瑰花。
(五)
所以他再度回到這里的時候,看著大開著的房門,空蕩蕩的房間以及懸在空中隨風死命拍打著窗玻璃的簾布,整個人便暈乎乎空寥寥地跌入谷底。
他沒離開幾步,就忍不住折返。
他跑去附近的精品店買了一串跟女孩很相襯的星星手鏈,急急忙忙又跑回剛才的5棟2305。
然而再也沒有女孩在那里了。
不僅如此,整個房間幾乎都要被搬空了,地面還留有裝修墻面殘余的白灰和石塊。
一只尾巴像松鼠一樣蓬松的貓咪在他身后“喵”了一聲,便懶洋洋地搖著尾巴走過,窩成一團瞇起了眼睛。
(六)
他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感到非常疲倦,貼著墻壁滑到地上,雙臂忿忿地搭在膝頭。
他也不記得是第幾次進入這樣的夢了……
或許是因為在白天他確實又撞見了一間帶著漂亮飄窗的房間,房門大開,窗簾在空中飛舞著。他還從臟兮兮的建材和工人之間穿過,徑直走到飄窗前,看到了樓下不遠處的公園。
那放在飄窗上的茶杯茶盞也是真真實實的,他用手背貼上去的時候,溫度還在,裊裊的輕煙也還在。現在他也還覺得自己身上纏繞著淡淡的玫瑰花香。
至于那個女孩,這大概是他惟一的破例了。
不記得什么時候起,她的照片被他從相冊里帶回家,壓在抽屜最底下。
他也確實買過一串星星手鏈,就放在那張照片旁邊。但不是從精品店里買的,那是真正的藍寶石,幾乎是除了電視和電腦他屋里最貴重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