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樣?xùn)|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他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贊嘆和敬畏就會越來越歷久彌新,一是我們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康德墓志銘。
初看影片前15分鐘,我以為這又是一個討論安于保守和勇于出奔矛盾的影片,心里便有一些隱隱的失望。然而,看完后,才發(fā)現(xiàn)這部影片自始至終都在努力闡述這個現(xiàn)實:成為半神容易,成為毛伊不易。
成為半神很簡單。第一,你有強大的力量;第二,你有神奇的法術(shù);第三,你有得力的武器;第四,你有上天的庇護;第五,你有拯救眾生的心;第六,你有眾人對你的追捧。當(dāng)然,如果沒有前五點,只有第六點也可以。
只要有追捧,你就可以被奉上神壇,受眾人跪伏膜拜,聽眾人歡呼喝彩。
然而,眾人對半神的態(tài)度不同于對全神的態(tài)度,也不同于對全人的態(tài)度。對于全神,眾人是無條件的服從;對于全人,人們是無條件的不服從。對于半神,人們總是將半神置于精神分裂之中,追捧就追捧,輕蔑就輕蔑,慫恿就慫恿,拋棄就拋棄。對于半神,人們是有條件的服從或者有條件的不服從。
如果你只是個半神,為了獲得那一半的服從,便要展示出不同于常人的意義和價值。眾人說,我們要火,半神便去綁架太陽拿來了火;眾人說,我們要止息,半神便把釣出的魚變成陸地;眾人說,我們要生活,半神便到處尋找種子和財富;眾人說,我們要遷移,半神就上天入地尋找新島嶼……至于半神是否受傷是否疲累是否遇險是否被捉是否還能維持剩下半人的生存,眾人沉默。
半神終遭噩運。在沒有半神庇佑且暫時找不到下一個半神庇佑的狀態(tài)下,善于航海的南太平洋島土著忘記了對半神的仰慕,忘記了出行的意義,忘記了迎風(fēng)破浪的恣意和暢快,忘記了在路上的意氣風(fēng)發(fā),也忘記了半神慘遭噩運的原因:眾人一再要求一再慫恿,終于要求——不死。
半神去偷大地女神的心石,在偷到的同時,被大地女神因為憤怒(失心瘋?)而化為的巖漿怪獸擊入海底(波利尼西亞傳說是說一只鳥驚醒了女神,然后半神被處死),眾人也沒有去追尋。
眾人說,我們理解不了上天的旨意,我們只有將半神記錄在我們歷史里。他在我們相傳的故事中,有一個名字,叫做英雄。而英雄在哪里,我們不愿想,我們只知道,他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之后,也因為太遙遠(yuǎn),人們也忘記了去驗證英雄的存在。眾人只在一個小島上,過著以為可以永遠(yuǎn)自給自足的生活,一代只與一代更迭,一代更與一代相似,按照祖?zhèn)鞯闹家庑蒺B(yǎng)生息,全然不知在漫長的歲月里,他們欠下的,終歸是要還的。當(dāng)椰子變黑,魚群杳無蹤影后,大地女神的報復(fù)終于到來。
與此同時,半神被人們逐漸遺忘,于是在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島上經(jīng)歷了一千年的寂寞。當(dāng)Moana帶著船進入小島后,他想著終于可以搶到一只船離開。他等了一千年才等來一只船。我們都知道這一只船來得多么不易,這只船在眾多安逸和無限阻擾中經(jīng)歷驚濤駭浪才到達(dá)這里,因為這些安逸阻擾和驚濤海浪,眾人經(jīng)常說,半神存在于我們的記憶里就好。我們到達(dá)不了那里。
從這個角度,我們才知道Moana奶奶的真誠。人類口耳相傳的半神事跡被歲月剝啄,終于只剩下零落的片段。這些片段只有奶奶沒有忘記,也從不打算忘記。她不是一個不加思考便置自己孫女于危險之中的浪漫主義式的冒險者,她是清楚地知道半神對神欠下了債,人類又對半神欠下了債,而Moana是被命運選擇去還債以及幫助還債的人。
這些事情是“必須”做的,而不是出于浪漫和幻想“可以”去做的。
而且,這筆債很可能是還不完的。
普羅米修斯,像極了半神,他認(rèn)為凡是對人有用,讓人們感到滿意和幸福的,他都教給人類,而在他的認(rèn)知中,人類也必須用愛和忠誠來感謝他,報答他。
然而普羅米修斯站在高高的高加索山上俯瞰著眾人,如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問人們一般:“你們尊敬我,但是要是有天你們的尊敬傾倒了那又怎樣?”如果他像半神一樣知道了人類對待自己的處境——被祭上神壇再被摔下來——那么,他必然造成人類世界的動蕩。
恰如木心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夜之歌”改成的詩作一樣:“乞者從我手中得其所需,我觸及他們的心了么?”因此,“我很想凌辱那些受我燭照,攫回我所有的賜予,我多么想作虐啊!”
但是半神是單純而善良的。他與普羅米修斯不同。他為人類上刀山下火海固然是為了獲得人們的愛戴,但是他不是為了忠誠和報答。他做半神,一再為眾人做了那么事情,目的只在討好眾人。
在他還是個人類時,在他嬰兒時期,他便被視作不祥而被拋棄。在神賦予他魔法魚鉤后,他獲得了神力。但他并不是用這個神力去報復(fù)人類對他的拋棄,而是去為人類造福。人類不知道他就是當(dāng)初被自己嫌棄的怪胎,只把他當(dāng)做神明去供奉去歌頌。半神無視人類的淺薄與無知,只知獲得了與人類和平共處的甜蜜和歡欣,心中有了一種終被接納的快樂,所以他便更加努力地依照人類的喜好和訴求為人類去付出,去作犧牲,去破壞自然,去違背神意,直至失去了自我——或者,他從來沒有過自我。
在他被擊入海底杳無音訊后,人類第二次將他拋棄。
這樣的遺忘應(yīng)該更是刻骨銘心的。他沉睡了一千年,寂寞了一千年,痛苦了一千年。這一千年,他蜷縮在一座被密閉在山洞里的石刻雕像里,如果不是他愿意這樣,沒有人會阻攔他。然而,他沒有了魚鉤,沒有信心和勇氣,沒有了為之而奮斗的目標(biāo),“哀莫大于心死”——如是我聞。
沒有了自我,半神就要永遠(yuǎn)沉睡下去。Moana,一個也在尋求族群未來的小姑娘,找到了他,和他一起走上了比與海盜和怪獸爭斗還兇惡的尋找自我的路途。這時,Moana心中應(yīng)該也有查拉圖斯特拉的告誡:不要讓一座雕像砸了你。如果想要找到你的自我,你首先要砸碎神像,破壞迷信。查拉圖斯塔拉還說:“你說,你相信查拉圖斯特拉?但查拉圖斯特拉又怎樣?你們是我的信仰者,但所有的信仰者又怎樣?你還沒有找尋你自己:你只找到我。”
一定要找到“我”,找到了,半神便會變成Moui。
然而,Moana除了大無畏的勇敢和富有熱情的理想,其他一無是處——她甚至連開船都不會。也許,藝術(shù)化的電影總是在告訴我們,相比經(jīng)驗豐富的但心如死灰的老道者,相比只圖自身安逸不望遠(yuǎn)方的茍且者,相比隨波逐流不記前人的忘恩者,只要一個人還擁有理想和熱情,只要她還望著高空中的閃亮的星辰,這個世界就有藥可救。也許她毫無經(jīng)驗并不深刻,但是“人們必須在心中懷著混亂,為了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舞動的新星”。人們必須讓她一次次犯錯、讓她一次次痛哭、讓她一步步行走。因為只有她還愿意走,她便可以走;她不僅可以自己走,她還可以喚醒曾經(jīng)也有理想的那個善良的半神一起走。
如果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和寬容,她可以忘卻初次入海便被打翻的殘酷的經(jīng)歷,她可以總結(jié)經(jīng)驗重奮精神勇踏險途,她可以屢次受挫但毫不氣餒屢敗屢戰(zhàn)。與害怕大海的族人不同,她信任大海,她相信奶奶的話,知道海上民族的歸宿本就是大海。如果自己被傾覆在大海中,其實也是回到了最本源的故鄉(xiāng)。她明白與大海同化的美妙和力量。看電影時,我一時恍惚,覺得在冒險的始終都是Moana一個人,包括Moui在內(nèi)的其他人和事物都是她心中的幻象,那魚鉤般的蝎子座,猶如神的指引,幻化為她心中最強大的力量。這個力量便是溶于她的血液之中的民族精神。在奶奶的指示下,潛伏于她身體內(nèi)的冒險和大無畏精神終于被激發(fā)。無助之時,像少年pi在浩渺的大海中漂流,想到的是母親的溫暖和庇佑一般,Moana想到的是族人精神的溫暖和庇佑。在她的漫長的冒險歷程中,毛伊、大海、奶奶的靈魂始終保護著她,讓她在一次次失意中在堅持著站起來。與其說是祖先顯靈神跡出現(xiàn),不如說是她骨子里永不言棄的民族精神的重現(xiàn)。這種精神代代相傳,終于在她這一代重拾發(fā)揚,這精神如她頭上星辰,只要抬頭去望,永遠(yuǎn)熠熠閃亮。
Moui,被她喚醒。他身上的刺青是人生閱歷的豐富,痛而留存。島上的男孩子刺青時都會畏懼和痛苦,Moui那布滿全身的刺青讓人看了不安。他的命運被一處處刺青記載,在很多次的具體事件中,他被贊美,他被傷害。但那些刺青的傷痕便是心痕,撕裂便會流血,卻也是自己會被再次喚醒的種子,是可以啟迪后人的火花,是讓人念念不忘的經(jīng)歷,是不會磨滅的歷史。
他被喚醒之后,依然沒有恨眾人。他只是想遠(yuǎn)離他們。長久的冷漠和對信心的閑置讓他自己的變體都變得滑稽無比,他像極了一只小丑,沒有英雄的跡象。他只是自嘲,然后在一個小姑娘絮絮叨叨地影響下,在命運的牽引下,逐漸記起了自己的使命,自己欠下大地女神的,終究也需要他親自去還。
最后他們成功了。Moui真誠地對大地女神道了歉,女神恢復(fù)了他的神力。他明白了占據(jù)和貪婪只是涸澤而漁,也明白了自己為了眾人的私心而傷害神和自然是愚蠢至極,更明白了他應(yīng)該出征應(yīng)該道歉應(yīng)該退隱都是自己的選擇,不是人去要求他做什么,是他自己想要做什么。
這個路程太艱難:他必須在寂寞的歲月里自我修復(fù),而不被憤恨侵襲;他必須耐心等待,被人指引;他必須壓抑自己,保持沉默;他必須直面現(xiàn)實,不能蜷縮;他必須撕裂過往,找到自我。他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終究還是不愿意墮落,不愿意成為椰子海盜行為猥瑣,不愿意把心中的怨意化為惡靈報復(fù)人類,不愿意讓自己褪去光環(huán)后只剩下面目全非。其實,他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善良、真誠、單純而寬容,他外表粗笨,卻擁有者最高貴的靈魂。
可他不再做半神,比做半神更重要的是,他如何做一個真實的Moui。相忘江湖,也就是他與Moana的默契,只有在此時,他是一個真實的自己。當(dāng)他化身為一只雄鷹時,曾經(jīng)為眾人謀福祉的勇敢,曾經(jīng)挑戰(zhàn)神祇的輝煌,曾經(jīng)榮耀卻被遺忘的大起大落的悲傷,都被尋找到自我的寬容平和消解,化為了他重新展開的巨翅略過海面的痕跡。他依然要獨往,這次不是被離開,而是去離開。在與眾人嬉戲纏繞而產(chǎn)生困惑不堪后,他終于洞明,也終于活成了自己。他不再孤獨,他明白了他自己的重要:沒有了自己,便沒有了他和眾人,便沒有了他想看到的世界。如一只雄鷹翱翔,他遁走遠(yuǎn)方。他作為半神,被人遺忘;但作為Moui,他成為了傳奇,為人所見并被永遠(yuǎn)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