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中的1月(January)來源于古羅馬的雙面神杰納斯(Janus)。傳說中,他有兩副面孔,前面一副注視未來,腦后一副回顧過去。
“糟糕,有點兒晚了,”淼潸加快了腳步。
不同于這座城市里大多數的人,淼潸自小是跟著家人在公歷新年的第一天去燒香祈福。
她昨晚和幾個老同學約在南蓉家跨年,今早雖起得不晚,但無奈杉言路不熟,回城的時間沒有掌握好。
路過嚴太婆鍋盔店的時候,等候的客人又已經排成了長龍,給人一種紅紅火火的感覺。據說,這家幾平方米大的老店每天能賣出上千個鍋盔。
杉言不太信新年祈福這一套。因此,他將淼潸送到附近就離開了。
這座城的西北角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千年古寺。寺院地處一條熙來攘往的小巷,對面還修起了以佛禪文化為主題的都市旅游休閑區。比起“深山藏古寺”,這"寺殿接通衢,禪房遠塵囂"倒讓淼潸覺得更妙一些。
轉過彎,剛看見休閑區的牌坊,便是已然變了停車場的馬路。
淼潸在心里暗叫一聲“不好”。果然,她剛小心地穿過車河就觸碰到了如水蛇般九曲十八彎的祈福隊伍的末尾。她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牌坊,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再往前探探頭,寺院的大門連影子都沒有。
也是,已經快11點了。以前這個時間,她已經祈福完畢出來了。
清初重建這座城時,這一帶是京城官員自北門而入的必經之路,算是當時最繁華的地區了,幾乎是百步一寺、千步一觀,故而曾有“九宮十八廟”之說。時光湮沒多少韶華, 唯有這座寺院至今仍佛光高照,香火鼎盛。
還好,雖然人多隊長,但大家都很平和,默契地保持著友善。偶爾有人需要從隊伍中穿過也會客氣地說聲“借過”,然后得到及時的便利。
淼潸跟著隊伍走走停停,一陣放松下來后的慵懶輕輕漫過她的身體,又拂過她的心湖。在暖暖的冬陽里,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隨意游走的目光駐足在了紅墻上那些斑駁的光影里。
這些竹影沒有南蓉園子里那面青磚影壁上的梅影熱鬧,卻也自有一份清雋。
南蓉,杉言十年前喜歡過的那個人竟然沒有隨著時光老去,盈盈的笑容定格在了那年他們大家在校園里初相遇時的樣子。
昨天下午,當南蓉巧笑嫣然地拉著她們幾個女生到影壁的梅影里合照時,淼潸的余光捕捉到了杉言短暫的那個凝神。
那個凝神是因為南蓉,她知道。但她沒有介意。
南蓉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畢業后從來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因此,她這次邀請幾個舊時不錯的姐妹帶家眷一起到她郊區的園子跨年很是讓人意外。
“你確定我要一起去嗎?”杉言問她。
“為什么不呢?”淼潸眉眼帶笑地看著自己的先生。研究生畢業即結婚,轉眼已經三年,他們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南蓉至今單身。
“你想我去,我就去,”男人說,嗓音里有一絲刻意的淡然。
大學同學中,淼潸應該算畢業后和南蓉見得最多的了。南蓉還是那么美,她知道。她用一只手托著香腮,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圈后作勢上下打量了一下杉言同學:“我不怕啊。因為她還是原來的她,而你已經是升級版的啦。”
“你是說我老了嗎?”杉言摸了摸頭,呵呵笑著說。
“我是說你這一身銅臭的人還是和我這柴米油鹽的小娘子混混就好,招惹不上那紅塵外的仙子啦,”淼潸抿嘴笑著說。
杉言承認自己當年對南蓉是一見鐘情。為了變成南蓉喜歡的樣子,他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晨跑完了夜跑,參加戲劇社,報名交誼舞班…….有一次,為了跟南蓉去外地參加一個夏令營,為了護花,恐高不敢坐飛機的他心驚肉跳地坐了三個小時飛機,落地后連走路都是飄的……
“南蓉讓我變得更好,你只會讓我變得更胖,”杉言曾經趁著淼潸心情好時半投訴道。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你自己想變胖,”淼潸一步不讓。
也許是因為秩序很好的緣故,淼潸在自己的心事里耽溺了沒多久就看見了寺院那座不太宏敞,但古樸、飛檐翹角的院門。
“大家抓緊時間哈,靠左邊去依次領香,一人三根哈,”一位口齒伶俐的年輕僧人在大門處時不時地提醒一句。他聲音不大,卻聽得甚是清楚。如此人流,就他一人維持秩序,而且井然有序,不愧是長江中下游禪林之首,空靈禪境。
淼潸正在胡亂回憶著以前是不是也有這“一人三枝香”的限制,卻聽到一聲帶著笑意的“小淼”。
那聲音不是很清澈,略有些鼻音,還把兩個字刻意分開來念得都是二聲。
“唉,不會吧!真碰上了?”淼潸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南蓉昨晚悄悄地告訴過她:皚黎回來了。“你明天可能碰到她,”南蓉說。讀書期間,外地生皚黎跟著同宿舍的淼潸每年元旦都去那座寺院祈福,因為她覺得淼潸的這個習慣“夠特別”。
“你怎么知道的?”淼潸一驚。
“我看她的INS了,”南蓉回答。
可不是真碰上了嗎,本尊此時正在她左側五步開外的地方笑吟吟地看著她。當年的短發變成了長發,烏黑的眼眸倒還是一樣。這個季節單穿一件皮夾克,腳上卻是一雙毛茸茸的UGG,估計也只有澳洲來客會做如此打扮了。
淼潸曾經問過杉言為什么追了半天南蓉,真正談戀愛的卻是皚黎。
“也許是仰視久了,我累了吧,”杉言沒有想就回答。也許,他已經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很多次了。
如果愛得太過卑微,終究會少了一份心安,也難以長久。
淼潸不知道杉言知不知道,那天晚上,當皚黎在宿舍里宣布自己和杉言在一起了后,一向高冷的南蓉居然放聲大哭,弄得大家面面相覷。
“當時你和皚哥(班上女生對大大咧咧的皚黎的‘尊稱’)不是說要請我們吃飯嗎?”淼潸小心地試探。南蓉大哭完后就不再和皚黎說話,又怎么可能去參加飯局。
“哦,她當時不小心把錢包丟了,我的飯票兩人花,怎么可能請你們吃小炒呢?”杉言笑答。
兩人之間的距離并沒有縮短。淼潸自然是要排在隊里,皚黎卻也并未向她的方向挪動半步。
“我得排隊,”淼潸總是最忍不了尷尬的那個。
皚黎理解地點了點頭。但她嘴邊的微笑似乎少了點兒溫度,眼睛也沒有剛才亮了。
“你回來了?”淼潸問。
“嗯,回來處理點兒事情,”皚黎回答。
南蓉說,皚黎回來后的那個晚上喝醉了,在INS上哭訴,說不想離婚。
“我以為是她提出來的離婚,看來她還是舍不得脫下水晶鞋,”南蓉說,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
她只言片語地提到過,皚黎自己的事業做得很好,并不在先生家的企業任職了。
杉言和皚黎這對金童玉女在校園里愛得很高調,后來又雙雙保送研究生,也算一段佳話。可大四剛開學,皚黎就辦了休學。
輔導員說,皚黎暑假實習的公司給了她獎學金去澳洲讀書。
皚黎的一個老鄉說,公司那個老板看上皚黎了。
心湖波光搖曳,時間也許只是過去了一瞬,但皚黎略略有了些尷尬。“有機會再約哈,”她說。
“嗯,”淼潸下意識地回答。
皚黎轉身離去。
淼潸跟著隊伍挪動著步子。突然,她想,也許該問問皚黎這次會待到什么時間。她不及多想便轉身。
皚黎沒有走遠,停在那里,背向著她。
有那么一瞬間,淼潸覺得皚黎就要轉過身來了。
但是她沒有。
于是,淼潸也終究是沒有喊出聲來。
進了院門后,她沒有跟著隊伍去領香,而是挪出身來,再次轉身望去。
已經沒有了皚黎的身影。
大門左右兩側各有兩株銀杏,因其根部相連,被稱為“連理樹”。冬意至此,枝干上的樹葉已然寥寥。雖然沒有明顯的風,但偶爾仍有金色的身影在空中翩躚地落下。
杉言向淼潸求婚是在學校那條著名的銀杏大道上。研究生畢業前,杉言將一片綠色的銀杏葉輕輕地放在她的手心:“銀杏葉黃的時候,我娶你吧?”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淼潸強自鎮定地說。
也許有一天,當他們都老了的時候,她會告訴他,她是因為他才留校讀了研究生。
“三”真是一個有趣的數字。一首歌聽得夠沉醉是“繞梁三日”,一件事兒看得夠透徹是“入木三分”,而她等了三年,才等到他在兜兜轉轉后看到了身邊的真愛。人愛得夠深刻,才會“三生三世”,而杉言是她怎么做減法也減不去的人。她接受他的一切。
傳說當那位將這座寺院發揚光大的高僧圓寂火化時,紅色火光在空中凝結成文殊菩薩像,久久不散。
文殊菩薩是智慧的化身。但愿我們都有足夠的智慧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風停樹靜,愿過往已經安睡,來日一心向往,不貪,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