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勇嗎?”
“不懼?”
“不,不是不懼,而是雖然害怕,雖然知道等待自己的絕境和命運,依然能為了守護心中很重要的人和事,挺身而出。這是真正的勇敢。”
薊城淪陷的那天,火海人聲漫天席卷而來,濃煙遮蓋了蒼白的陽光。
書生明安正襟危坐在城樓的指揮間里,在厚重的鎧甲下,他的全身都在發抖,然而他的目光始終釘在正前方的門口,在那人聲還未將他包圍,那終將取他性命的人還未到來之前,他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地想著這段話,和那個對自己說出這段話的人。
那個人同他一樣,本也是個書生,名為輕武,同鄉學子,只是在明安眼里看來,這位同鄉雖名為輕武,但短發劍眉,面孔堅毅,看上去不像是柔弱的書生,倒像是久經征戰的士兵,而輕武本人也時常對多舛時局抒發不平之志,其時內憂外亂,當局者縱情聲色犬馬中,北方的胡人已經集結向要塞之城薊城進發,整個大宋國正處在風雨飄搖中。
所以當他們第一次考試后,明安和輕武對著張貼的榜單——那上面明安的名字在列,卻沒有輕武的名字——那時,輕武轉身,對著明安說道:“文我已無希望,只能憑武救國了。”
明安看著這位同鄉知己棱角分明的臉,點了點頭,可內心卻隱隱地將輕武劃出了自己的世界。
畢竟我中了,而你沒中;畢竟大宋國歷來都是文治;畢竟武道,那么艱險。 是的,艱險,因為大宋國倡文治,所以文官的選拔很嚴格,相反的,武官的選拔就顯得極其寬松,諸多豪貴之家為了給不成器的子弟尋一個好的歸宿,便將他們送到武官的訓練營里,日后打點一下關系,便可以讓他們落一個輕松的差事。
輕武去的,便是這樣的武訓營。
所以明安雖然點頭,但是內心深處卻不報期待,甚至將輕武和自己劃成了兩類人。
但,盡管明安自己不想承認,但他知道自己生性懦弱,赴遠求學之際,身邊只有輕武這一個好友,當他看著輕武清簡行囊走進武訓營時,為自己所追求的路上少了一個陪伴者感到遺憾,輕武想以武救國,那是多么飄渺不著邊際的事情,他只會和自己越來越遠,最終形同陌路。
那時,自己將是真正能夠插手這個國家事情的人,而他只會是什么都不能做,被那些紈绔子弟排擠的一無是處的一個武夫。
正是在內心這種隱隱又明確的想法下,明安看到了后來他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一幕。
明安收到了當時城中大官劉濟和的邀請,邀他去其府上詳談,這意味著他的仕途之路終于走向了光明,明安穿戴好了所能承受的最好的衣服,很早就從郊外那破敗的草房出發,奔向一座遠在京城中的豪宅。
他不會想到,在這條本來是充滿光明的路上,他會見到輕武,而且,是以那樣的方式。
他走到京城邊界的地方,忽然聽到不遠的小巷里傳來痛苦的嚎叫聲,讓他的心不受控制的跳起來的是,那居然像是輕武的聲音。
他不停的重復著快走,否則不知要被卷入什么事情,他的雙腳卻似乎不受控制的朝那個方向走去,到了那條沒有人家的小巷邊上,他顫抖著躲在一旁,然后他幾乎要不受控制的大聲喊出來。
——輕武,正被兩個人架著,在他低垂的頭面前,還有一個背對著明安的,穿著華貴的人叉腰站著,接著他把手伸進輕武已經變長的頭發里,明安的呼吸幾乎要停頓了,接著那個人就狠狠地攥住輕武的頭發,向上拉起,輕武又是一聲嚎叫,明安只覺得心里像是被鐵棍戳了一下,那張臉已經面目全非,不知道被人打了多少拳。
他隱隱的聽到不識抬舉……出風頭……給你教訓……誰才是老大……,每一句的同時,那個紈绔子弟就用戴著鐵質盔甲護手部分的那只手猛烈擊打輕武的臉,鮮紅的血從他的臉上流下,滴在土地上,混合著骯臟的泥土,變成了黑色。
去救他,去救他!明安心里在瘋狂的叫著,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你學的東西都到哪里去了,明安全身都在顫抖著,他死死的抓著小巷旁邊的那顆柳樹的樹皮,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里面的血淋淋的場景,內心的喊叫越來越快,越來越聽不清,終于,在這些聲音炸裂的時候,他感覺輕武的眼光射向了這里。
無論那是不是真的,明安在充斥著全身的“去救他”的聲音里,發了瘋似的跑開。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動,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京城里面,他才發現自己的拳頭一直緊緊地攥著,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軟弱無能。
但是,但是,就算自己上前,又會有什么不一樣呢,連輕武都打不過他們,我一個弱書生,又能做什么呢。
讓明安略感放松又加深罪孽感的是,在對自己說了這樣一番話后,自己竟然感到好受,盡管那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但在那種情況下,自己又能怎么辦呢。
他們不會殺死輕武的,否則在武訓營那里必定要花很大代價才能擺平,聽他們的話,似乎輕武在那里已經引起了教官的注意。
明安的心依然劇烈的跳動著,但他的感覺和思想都已經回來了,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他久久的默然不語,然后擦了擦臉,向劉濟和的府邸走去。
自那之后,明安回到草房,有意地躲避著在向那條小巷的路走去,他極其渴望知道輕武現在怎么樣了,但他,不敢。
是的,他后來回想,總覺得當時的最后,輕武是看見了他的,雖說每次他都安慰著自己輕武當時應該人事不省,怎么會看到他,但那件事猶如一把銼刀,時刻都在磨挫著他的心,他想嚎叫,他想用頭撞墻,他想跪在輕武面前,可他只是想,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機械的背書,準備考試。
終考那天,他繞了遠路來到了京城,這時據那次事情已經過去很久,這之間他沒有再去找過輕武,而輕武也沒有再來找他,他心中愈發懷疑當時輕武是否看見了他,然而生活還是得繼續下去,那折磨仍在,但他強壓著它,一路考試,終于來到了最后一關。
當他考完,走在街上,那股輕松感正漸漸被壓不住的煩躁代替時,遠處忽然敲鑼打鼓,那是武狀元的慶祝人馬,武舉總是比文試提前完畢,明安不知為何,慌忙找了個人群躲在里面,然后他就看見了那個坐在馬上的武狀元,像當時在小巷旁邊一樣,他緊緊地捂住了嘴巴,那上面的,正是輕武!
只不過,他的臉上,多了幾道傷疤,其中眼睛下邊的一道,長及鼻底,那必定是那次……正又要陷入回憶,明安的心忽而一顫,抬頭,正對上輕武的目光。
輕武翻身下馬,來到手足無措的明安面前。
“明安弟,好久不見。”明安感到輕武那強有力的手善意的拍打著自己的肩膀。
“啊,是啊,恭喜輕武兄了。”他支吾著,腦子里卻是一團亂麻。
輕武似乎看出他的手足無措,略略一笑,指著身后,“武官不受重視,這種勞什子卻不能少,等我忙完,再來一敘!” 明安還未來得及說什么,輕武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
感受著那力度,周圍喧囂的人群忽然像消失了,明安只覺得眼角又有些濕熱。
終未敘成。
在劉濟和的大力推薦下,明安順利通過終考,來到了廟堂之上,當他跨進這里時,才發現大宋國真的是已經如此混亂不堪,早朝的開放已經不可預期,偶爾的幾次里,眾多大臣昏昏沉沉的,宛若站著睡覺,他在那里,垂頭,腦海里想著的又是那條小巷里,輕武被兩個人架著和后來,他坐在高頭大馬上,英氣迸發的樣子。
他忽然有種想把一切對輕武坦白的沖動,告訴他,自己是多么懦弱的一個人,然而,不知道為什么,他依然覺得文官和武官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自己,依然站在輕武的上方。
在這種心理下,他始終避著輕武,直到那次,避無可避。
薊城的守門將領,死了。
消息傳到朝廷的時候,那些宛若站著昏死的大臣終于活了過來,各種驚慌失措的表情在他們臉上浮現,明安鄙視著他們,卻也不知如何是好之時,輕武,走出群臣之列,輕輕跪下,請愿赴薊。
看著他的背影,明安忽然感到一股決絕。
兩日后,輕武出發,明安前去送別。
看著眼前的臉,明安內心感到世事當真難料,浮生若一場亂夢。
輕武看著他,開口想說些什么,卻終究只是嘆了一口氣,轉身向北。
“明安兄,此一去,我已做好赴死的覺悟,只愿你能有所作為,讓這風雨飄搖的大宋國,多站立一些時間。”
明安不語,內心卻在進行著激烈的斗爭,他想傾訴,他知道此一別,恐怕再也不能見到這個至交了,所以他想把當時的一切都告訴他,可是,宛若有一個牢不可摧的堤壩堵住他的嘴,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可是,接下來輕武說的,卻讓他驚異的抬起了頭。
“明安弟,你知道何為勇嗎。”
明安的心又緊張的跳了起來。他開口。
“不懼?”
輕武沒有回頭。
“不,不是不懼,而是雖然害怕,雖然知道等待自己的絕境和命運,依然能為了守護心中很重要的人和事,挺身而出。這是真正的勇敢。”
說完,輕武揚起馬鞭,飛奔而去,再為回顧。
明安已淚流滿面。
原來他真的都看見了。
原來他的心里一直都是這樣的信念。
原來這才是真的勇。
塵土飛揚里,明安看見了輕武慷慨著赴死。
輕武,死。
明安請命再次北上,皇帝大臣早已不顧他,忙著籌備逃跑之事,他一個人,支身上馬,來到滿目瘡痍的薊城。
他一介書生,組織了幾次拼死的反擊,然而命運仍然無可避免的到來了。
薊城的城門被撞開的那一刻,他驅散了所有的士兵,穿著輕武曾經穿戴的鎧甲,端坐在指揮間里。
他一遍一遍默念著那句勇的話。
直到他的眼前出現了那個魁梧的胡人首領,那個首領驚異的看到眼前這個書生模樣的人,雖然全身都在顫抖,卻依然鎮定從容——是的,鎮定從容的站起來,舉起那把血跡斑斑的劍,向他作出最后的抵抗。
他想收服這個有骨氣的人,當那個不會劍術的書生把劍插進他的肩膀時,他沒有作出什么反抗,反而低沉著問道:“為何還要替這個昏庸君主賣命,來加入我吧,我會給你展現你才華的地位。”
明安抬頭,他的全身已不再顫抖:“我不是替君主賣命,我只是在守護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你侵略了它,而我要守護它,僅此而已。”
首領沉默。
明安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時巷尾的場景,這次他記起來了,最后轉身離開前,輕武那滿是血跡的臉上,忽然朝著他露出一個笑容。
明安此時,也終于能像那樣笑出來了。
身旁士兵上前。
明安,死。
雖然害怕,雖然知道等待自己的絕境和命運,依然能為了守護心中很重要的人和事,挺身而出。這是真正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