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傳奇》第七章 恒一書齋

金叔叔在齋里一待就是六年。六年過去,白睡蓮已經(jīng)長滿了水缸,瀾漪的小屋讓金叔叔居住,他就干脆拓寬了小池,將蓮花拋進(jìn)水里。夏天一來,婷婷地開滿了水面。

師父更老了,以前臉上的老人斑雖多,但還能數(shù)的過來,現(xiàn)在都看不清啦。要用力叫一聲師父才能聽到輕輕的一聲悶哼。師父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一塊吃飯,吃著吃著就見他坐著睡著了。

金叔叔說師父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很老很老的人,會離開這個世界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代替了師父的角色,給他們上課,教他們騎術(shù)和射箭。好多次,千嶼好奇他是不是故意來書齋的,金叔叔都打哈哈擋過去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千嶼越發(fā)覺得金叔叔本來就是要進(jìn)書齋的。她的騎術(shù)和射箭已經(jīng)練的很好了,瀾漪哥哥答應(yīng)寫信給她,到了九歲就沒有了來信,師父說是瀾漪哥哥成了親,不能再給她寫信了。

而書齋里,從來沒有女孩進(jìn)來過。兩年前剛過十歲,就跟著少年們進(jìn)了山林狩獵,入冬和開春都會來一次,千嶼扎起了長發(fā),穿著褲裝,一把短弓能射中百步開外的野兔,開春的那次山林打獵,她曾獵到過一只麋鹿,水牛一般大,鹿角長長的,她伏擊了一天一夜,清晨飲水,一箭飛去,借了南洲的快馬才運(yùn)回來。

金叔叔見她獵得麋鹿,非常開心,師父少有的郁悶,覺得她下手太狠。鹿皮做了鞋,鹿角掛在屋前,千嶼小屋前還是種了很多花,新開了一個小池,池塘里移栽了白蓮花。

南洲冬天回家,開春回來帶了兩尾小魚給她養(yǎng)在池里,那魚通體雪白,長得非常慢。金叔叔說此魚秉性如人,勤加呵護(hù)方能茁壯生長,千嶼想著養(yǎng)大這兩條魚給師父吃,開春以后他就不太下床了,有時坐在門口偎著曬太陽,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只白色的野貓,也偎在師父的懷里。

吃完晚飯,千嶼就蹲在池邊喂魚食。南洲有那么幾次邀請她出去玩,她搖搖頭,都拒絕了。南洲,南洲也長大了,比當(dāng)年的瀾漪高,他的身體還是不好,跑得太快喘不上氣。他的父王讓他在這里多呆幾年,今年夏天他也會離開,師父背地里抹了好多淚水。

小魚兒躍出水面接住她丟出的米粒,千嶼瞧得笑出聲。南洲從山下走上來,路過她屋前,瞅瞅她蹲姿,“小姑娘不要這么蹲著,不雅觀。”

千嶼頭也不回,“除了師父,你就是第二個總提醒我是個女孩子的人。金叔叔都不說我。”拍拍手,她站起來,十二歲,她長高了,清秀的臉龐透露出幾分剛毅,“又帶魚食了嗎?”

南洲笑笑,搖了搖頭,池里的兩尾壽魚潛入水底去了,“我剛吃完飯,出來散散心。”

千嶼挑眉,哦一聲。

通常,南洲與她是不太說話的,因著這兩尾小魚,才有話可聊。千嶼也不纏人,自己一個人也玩的開。

南洲張口結(jié)舌,半晌道,“夏天結(jié)束,我就回去了。”

“嗯。”撿著石子,千嶼打起水漂。

“你,不好奇外面什么樣子嗎?”

千嶼舒展腿腳,“不好奇。”彎腰又撿起一粒石子,朝著水池中央噗噗飛過去了。

水波輕浮,綠綠的蓮葉上幾粒水珠晶瑩剔透,小魚兒擺著尾巴,繞著蓮葉嬉戲。

“我聽說,你在青州的父母,似乎受到了苛刻的處罰。”

千嶼住了手,轉(zhuǎn)身瞅他。

“城主身首異處,妻與子被流放到翼望森林。”斟酌著,南洲留意著她的神情,“你,都不知道嗎?”

那天夜里,瀾漪帶著她悄悄地鉆出青州城,夜里山崗風(fēng)大,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小包裹,望著天邊一個小點(diǎn),問瀾漪,“婉兒娘為什么叫我離開?”

“娘和爹什么時候過來?”

“還有大哥哥,二哥哥……他們都不出來嗎?”

“瀾漪哥哥,是不是有人要害嶼兒?所以他們要趕走嶼兒身邊所有的人?”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凄涼的青州城彌漫起肅殺的氣氛。千嶼害怕地抱住瀾漪的胳膊,城主府吵鬧了起來,馬蹄聲震碎了街道的條石,東南西北四撥火把像四條兇狠的惡龍,肆虐叫囂,都在呼喊一個相同的名字——

“明千嶼!”

“朝廷奸賊之女!”

“見者殺無赦!”

千嶼手足冰涼,她記起了那場大火,掙扎在殘桓斷壁里的歇斯底里,晝夜不停的馬車,婉兒娘每次的欲言又止……

扯扯嘴角,“你覺得我該怎么反應(yīng)呢?南洲哥哥?”

南洲瞧她臉色沉寂,又罕見地聽她叫了一聲哥哥,臉皮通紅,“你,你都知道啊。”

千嶼沒反應(yīng)。

“那你應(yīng)該明白,瀾漪是魏峰國的王子,跟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不要,不要再掛記他了。”

“掛記不掛記,是我的事。你回你的平海城做你的王子,我繼續(xù)待在恒一書齋,就算老死在這里,你們也不用操心。”千嶼少有的堅(jiān)決表態(tài),轉(zhuǎn)身就進(jìn)屋去了。

南洲捶胸頓足,原想和顏悅色,與她好好交談一番,好歹也算是妹妹,“啊呀,真是,這個丫頭。”

開春狩獵一結(jié)束,南洲就收到了父王的親筆信,不知從哪里聽說書齋里有個女娃娃,如果他覺得不錯就把女娃娃娶回家,畢竟是師父親手教出來的,能壞到哪里去。

摸摸微紅的臉頰,南洲踉蹌著走回去了。

夕陽連最后一抹光亮都失去了,夜色無窮無盡地彌漫在山野之間。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千嶼蜷縮起來,扒開床邊的小窗,山崗之下是無邊的森林,現(xiàn)在都黯淡了。

這座山脈巍峨綿長,它沒有名字,沒有人給它起過名字。從北到南,半年都走不到頭。師父六十多年前就在此隱居,絕少外出,沒聽說過他有子有女,獨(dú)自開創(chuàng)書齋,接濟(jì)山下的百姓。師父年紀(jì)大了,對外干脆掛了仙游的幌子,世人漸漸淡忘了山里的恒一書齋。

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什么樣呢?千嶼抱著雙腿,她依然沒有興趣,可是南洲說瀾漪生死未卜,她想去看看他,可是自己又做得了什么呢?

紫色的霧靄纏繞在林間,黎明薄薄的亮光不及地面,早起的壽魚浮出水面游弋,在蓮莖之間撲騰起水花,驚得蓮莖彎了腰。

千嶼稍微起晚了,眼皮腫腫的,天色大亮,收拾完,趕去讀書的屋子。座位在金叔叔眼皮子底下,倒是南洲,不知何時坐在了她后面,見她進(jìn)來,抬頭望一眼,復(fù)又埋頭看書去了。

今天的氣氛很不對勁,金叔叔講課前言不搭后語,拿著教鞭半天講不出一個字。千嶼心慌慌,也沒有聽進(jìn)去。

傍晚的時候,千嶼被金叔叔叫到師父的藥房里,師父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聽到有人進(jìn)來,稍稍地嗡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南洲也進(jìn)來了。千嶼瞅瞅他,不說話,搬來凳子在床前坐好。

師父張開眼,瞧瞧倆人都排在床前,掙扎著想要起來,南洲扶了一把,“師父,您就躺著吧。”

師父果然是很老了,南洲感受不到他的重量,羽毛一般虛浮。

千嶼皺著眉,她擔(dān)憂地凝視著老人。

師父牽過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不要哭,每個人都會離開這個世界的。”

“師父!”南洲低低地叫了一聲。

枯瘦的手掌,千嶼用力地握了握,淚水突然就涌進(jìn)了眼眶,掙扎著微笑,“師父,你怎么這么瘦啊,嶼兒都好羨慕呢!”

“傻丫頭。”

南洲抬起手臂,遮住淚眼。

師父將千嶼的右手?jǐn)傞_,在中央重重地定了一下,輕聲說,“這里,藏著一個印記,不到萬不得已,嶼兒不要探索它的秘密。”

千嶼含淚點(diǎn)頭。師父看向南洲,“恒一書齋,在我走后,就撤了吧,回去告訴你的父王,我已經(jīng)完成了當(dāng)初的諾言,已經(jīng)完成了啊。”

他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淡下去。夕陽的余暉映在他的臉上,張開的嘴巴久久未能合上。透過窗,可以看見金叔叔穿著孝衣帶著不多的學(xué)生站在門口,他們都不說話。遠(yuǎn)處的山林靜穆著,蒼穹深處飛過一只灰鷹,天黑了,它向著高處飛遠(yuǎn)了。

漸漸地,千嶼忍不住哭聲,南洲扶住她的肩膊,“哭吧,哭吧。”

夜幕降臨,書齋里燈火透亮,每個人都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他們在恒一書齋的日子伴隨著師父的離去結(jié)束了,已經(jīng)有馬車排進(jìn)了院子里。

師父平躺在柴堆里,火光高高地燃起,千嶼恐懼地閉上了眼。南洲輕輕握住她的手,“不要害怕。夜里,只有火光是光明的。”

千嶼慢慢睜開眼,看見大家都低了頭,用西岐傳統(tǒng)的方式為逝者祈禱。

南洲看著她,示意她雙手合十,千嶼依著做了,低頭,心里默默念著師父。六年太短了,她有太多的東西沒有學(xué)到,往昔的囑咐一句句涌上心頭。

“嶼兒啊,可別太皮了,跟男孩一樣。”

“嗯,理解的很快,獎勵小嶼兒一顆糖。”

“師父已經(jīng)很老了,怕是教不了嶼兒多久了。嶼兒要記著凡事多問,多聽,多觀察。”

僵硬的聲調(diào),盤旋在書齋的上空,千嶼說著說著便卡殼了,她睜開了眼,發(fā)覺其他人都緊緊閉著眼睛,都念著同一種禱辭。

橙黃的火光,白色的木屑上下翻飛,一如離去的師父,被火焰高高托起,往夜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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