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晚霞揮舞著殷紅般的紗帶,抹的半邊天像極了出嫁娘們兒臉上浮起的紅暈,煞有幾份韻味。歸巢的鳥兒撲棱著翅膀,在晚霞的映照下宛如朱砂寶石里嵌入的活化石,活靈活現。
嘟嘟嘟······
汽笛聲像放屁的豬娃子,哄哄鬧鬧的拐進村口,汽尾沖在地上,掀起一股浩浩蕩蕩的灰塵,瞬息蓬頭垢面的灰塵相互廝打彌漫著,詛咒著,畢竟誰都不想離開原本呆的好好的故土,不料被這一陣汽尾沖的妻離子散,從此放浪形駭。
啪——
“哈哈,我的破了,哈哈”,狗蛋拍著沾滿泥土的小手狂喊,鼻孔里的鼻涕就像機器上擠壓的土豆粉,順著原來的足跡,款款地流下來,妥妥的停在上唇線上,稠稠的,黏黏的。
“狗蛋,你耍賴,你是不是在泥巴里甩了一團鼻涕?”,薛玉蓉抬起頭,迎著昏黃的夕陽,一臉詭異的問。
“哪有啊,人家明明用的力氣大,一巴掌把泥碗摔下去底子就噗破了,你們這些弱女子,懶得和你們玩了。”說著狗蛋抬起右手臂,干脆麻利地操起手背抹掉了搖搖欲墜的兩道青鼻涕,如釋負重地猛吸了一口氣,手背上的鼻涕在昏黃的光線下一閃一閃。
摔泥碗是棗子村孩子們慣玩的一項游戲,土和水攪拌的軟硬相宜,泥巴做成吃飯碗的形狀,用力倒扣摔在洋灰蓋子上,泥巴碗瞬間被氣流撐出一個響亮的屁眼,每局中能把泥碗摔的底開洞的就是勝者。
“ 小鈴鐺,你快聽,村口來車了。”,玉蓉激動的快速旋轉著黑眼珠子。
薛鈴鐺置若罔聞,繼續倒騰著泥巴碗,低頭囈語,“這個肯定能響。”, 小心翼翼捧起做好的泥碗狠狠摔下去,泥巴碗瞬間摔縮成一團。
“響個屁啊,哈哈,小鈴鐺,你真傻。”狗蛋笑癱坐在泥土里,雙手拍著膝蓋,嘴巴咧的賊大,新長出來的門牙像剛探出頭的小豆芽白白嫩嫩的,鼻涕又開始肆無忌憚地淌了下來。
“狗蛋,你再不閉上你那大嘴巴,鼻涕就流進口里了。”玉蓉說完試探性地踢了踢狗蛋的屁股。
狗蛋一股腦兒翻起身,衣褲上的塵土拍也不拍,像一頭剛在野地里打完滾的小毛驢,翻騰起來,野性十足地開跑了。
“狗蛋,你看你爹,多美氣,在縣城進了一車的貨,狗日的,你家要發了。”棗子村的善順爺爺呲著嘴摸著滿臉胡子拉碴的臉,挑逗地跟狗蛋說。狗蛋看了善順爺爺一眼,一溜煙跑到麥場,激動的喊起來,“哇哦,這么熱鬧啊,像過年一樣”。緊隨其后的薛玉蓉連蹦帶跳地撲進人群堆里,鉆進去縮在她媽的兩腿間,扎的一撮沖天辮頂在她媽的褲襠處,活像她媽身下長出的葫蘆娃。
鈴鐺站在村口,瞅到自家媽也在人堆里,穿著粉紅色的襯衣,灰色的褲子,黑色的方口布鞋,和其它婦女一樣腋窩下夾著泡軟的麥稈,雙手忘情地編著草編,微微凸起的乳房在胸前勾勒出兩條完美的弧線,白皙的皮膚被昏黃的余光摸了一層金粉,高挺的鼻梁上泛著碎碎汗珠,黑色的眉毛彎的像鐮刀,一雙單眼皮眼睛破壞了整張臉的氣氛,留下太多的空白不是對臉的節約而是浪費。
鈴鐺爹在后車廂里赤裸著膀子,穿著紅鑲邊的深藍色背心,朝村口大聲喊,“鈴鐺,快過來。”
小鈴鐺提了提褲子,瘋狂跑起來,扎在頭上的兩條辮子上下忽閃搖晃。
“爹,叫我干哈?”小鈴鐺喘著氣一臉茫然的仰起頭詢問。
“諾,拿著,提回家讓你媽給你們分。”
“爹,車上裝的啥?”小鈴鐺踮起腳尖朝車廂里瞅。
“烤箱”
“爹,你給我的紅袋子里裝的啥啊?”
看著女兒不依不饒地非要問出答案,他只好耐著性子揮著汗津津的胳膊拆開紅塑料袋,五顏六色的糖果誘的小鈴鐺不停的分泌口水。
小鈴鐺吧唧著嘴巴,伸手抓了一把迅速塞進自個褲兜里。
“鈴鐺,我們家狗蛋呢?”狗蛋爹忙著在一個小本子上記錄著,慌忙抬起頭詢問。
狗蛋爹長的黑魆魆的,個子短小精悍,濃眉大眼,一臉喜相,討孩子歡喜,雪白的牙齒替整張臉帶來了些許安慰。棗子村人都喊他黑蛋。
“狗蛋!你爹叫你嘞。”小鈴鐺扯著嗓門喊。
狗蛋坐在高高的駕駛座上,有模有樣地抓著方向盤轉來轉去。完全不理會小鈴鐺的喊叫。
“狗蛋,我有糖果,你看!”小鈴鐺掏出褲兜里的糖果舉得高高的。狗蛋側眼一看迅速從駕駛座上抽出兩腿,嗖地跳下車,一溜煙跑過去搶小鈴鐺手里攥的糖。
“ 哎哎哎,狗蛋,接著,”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紅塑料袋從半空中跑出一條弧線鉆進狗蛋早已敞開的懷里。”黑蛋看到自個兒子這么機靈高興地直呲牙。
狗蛋揣著紅袋子拔開兩小腿就跑,身后揚起一陣灰塵,一溜煙拐進村口。站在人堆里的善順爺爺指著狗蛋銷聲匿跡的背影嬉笑罵道,“這小兔崽子,我逮著非揪掉小雞雞不可。”
玉蓉媽笑著接過話茬,“你個娃娃頭還好好意思說嘞,你喝罐罐茶燒的柴火都是唆使狗蛋從我家后院拿的。”
“嘿嘿,就拿過幾回嘛,又不多,嘿嘿,來來來,玉蓉,我兜里有糖爺爺給你。”說完順勢要從衣兜里掏。
“哎呦,你老還是留著自個兒哄孫子吧,我家玉......”話還沒說完玉蓉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鬼哭狼嚎嚷著要吃糖。
“哈哈哈,這娃子說變臉就變臉,一點法子都沒。”
“娃娃就要哄,一哄乖的很,玉蓉快來爺爺這里拿糖。”
玉蓉翻騰起來抱著她媽的大腿不肯自己過去拿。
“玉蓉,我有好多糖,我給你吃。”小鈴鐺懷里抱著紅塑料袋小跑過來,從塑料袋抓了一把放在玉蓉手里。
“哎呀,小鈴鐺懂事的很,嫂子,你看你家女子,”玉蓉媽轉向鈴鐺媽。
“碎娃娃嘛,都一樣皮,”鈴鐺媽拾掇起麥稈吆喝著,“桂花,你回不回,我要回去做飯去了,天都麻黑了。”
“回,回,玉蓉爹到山坡放幾只羊去了,估摸著也快回來了,那位先人一進門就嚷著要吃飯,飯沒熟就撅個驢嘴能把人鬧心死。哎呦,我羨慕嫂子你有福氣,鈴鐺爸有做生意的頭腦,我家那先人木訥的很,”
“桂花,你可別這么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次進貨花的錢都是我們東拼西湊找親戚借的,我心里也沒底。”
“嘿嘿,我家那先人就是安分,我倒也踏實,他如果跟著黑蛋去經商我就跟他急,好好的地不種,鬧騰甚。外面壞人多的像個螞蟻一樣,還是咱們這屁大的地方人窩著舒心。”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家玉蓉要不要跟著鈴鐺到我家耍會?”
“不了,玉蓉回去還得守著豬崽吃食呢,那豬崽子沒人守著愣是一嘴子把食盆掀翻了。”
黑蛋記錄完所有的貨走到村口,看到德甄爺爺坐在村口乘涼就走了過去。
“國家政策說是好嘍,可自從包產到戶以來,咋老百姓面朝黃土,屁股撅朝天,一?頭一?頭刨吃的,栓死在莊家上,遇到個風調雨順年還好說,碰到個旱年,一枚分分錢都從地里刨不出來,唉。”蹲在村口的德甄爺爺說完猛吸了一口旱煙,轉向黑蛋打趣說,“棗子村要是多幾個像你這樣能豁出去的人,咋村不發才怪呢。”
德甄爺爺是棗子村當年中過秀才的人,在棗子村德高望重,受到全村人的敬重。村子里很多棘手的事都要請德甄爺爺拿主意。
“哎呦,德甄大爸,您老先甭抬舉我,等我和鈴鐺爹先出去闖,闖出個門路了一并帶咋棗子村其它小伙子一起做生意。”黑蛋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紅喜梅,抽出一根煙遞給德甄爺爺,鈴鐺爹蹲下劃了一根火柴給德甄爺爺點上,德甄爺爺深吸一口,吧唧著嘴巴,縷縷青煙頃刻從口鼻里滾出來,村口風大,一下子吹得了無蹤跡。
德甄爺爺伸出早已被煙熏黃的食指,指著裝滿烤箱的汽車,“這些東西你們要拉到撒地方賣?”
“民勤”鈴鐺爹說完一屁股坐在靠近德甄爺爺旁邊的土墩上,脫下黑布鞋在地上磕,倒出幾粒闖進鞋子里的小沙石。
德甄爺爺一聽來勁了,聳了聳肩,“喲,人家那地方地處河西走廊東北部,在石羊河流域下游,雖然大多數地區被騰格里和巴丹吉林沙漠包圍,可比起咱們這窮溝溝要富裕多了,五八九年那會,我和你爸還在民勤討過飯呢!”德甄爺爺說完仰起青黑的臉,干癟的臉上凸顯的下巴神經質地抽動著,獨自追憶屬于他那個年代的風風雨雨,迷離撲朔的眼神淹沒在夜幕降臨后的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