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曹鄴有一首著名的《官倉鼠》:
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
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
所謂“獸之大者莫勇于虎,獸之小者莫怯于鼠”,老鼠歷來以“小”和“怕人”而著稱,它們晝伏夜出,見人就跑。然而詩中的官倉鼠卻不一般:它們不僅“大”——“大如斗”;而且“勇”——“見人開倉亦不走”。
“大”,是飽食糧食的結果;“勇”,是無人去整治它們的結果。
在災荒之年,官倉內積滿糧食,老鼠吃得肥大如斗,下層士兵和窮苦百姓卻要忍饑挨餓。短短兩句,便形象地勾畫出鼠“碩大如斗”的特征,譴責了貪婪如大老鼠般大大小小的貪官污吏。這種以大老鼠來比喻諷刺剝削者的寫法,最早出現在《詩經·魏風·碩鼠》中: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shǔ)!
三歲貫女(r?),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yuán)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
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
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
樂郊樂郊,誰之永號(háo)?
這是一首古今公認的控訴剝削者的詩歌,是《伐檀》一詩的姊妹篇。
上一節我們說過,古魏國土地貧瘠,統治者又向人民橫征暴斂,各諸侯國之間弱肉強食,連年征戰,致使老百姓負重如牛、苦不堪言,因而《魏風》中多為反對戰爭、勞役和反對貪官污吏的詩篇。
不同的是,《伐檀》中寫的是一群覺醒了的奴隸們在伐檀運木造車時,對奴隸主產生的不滿情緒;而《碩鼠》則是奴隸們在不堪忍受奴隸主剝削和壓迫的情況下,準備遠走逃亡。
奴隸社會,逃亡是奴隸反抗的主要形式,從西周到東周、春秋時代,隨著奴隸制衰落,大量奴隸逃亡,殷商卜辭中就有"喪眾"、"喪其眾"的記載;奴隸們由逃亡還發展到聚眾斗爭,如《左傳》所載就有鄭國"萑苻之盜"和陳國筑城者的反抗。《魏風·碩鼠》一詩就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產生的。
這首詩共分三章,每章八行,重疊遞進,抒情強烈,運用了比體,三章都以"碩鼠碩鼠"開頭,直呼奴隸主剝削階級為貪婪可憎的大老鼠、肥老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shǔ)!
三歲貫女(r?),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yuán)得我所。
三歲:泛指多年。貫:事,侍奉。女:同“汝”,你。顧:顧憐。逝:用作“誓”。去:離開。
大老鼠啊大老鼠, 不要偷吃我的黍。
多年一直侍奉你, 你卻從不顧憐我。
我發誓要離開你,去那安逸的樂土。
樂土樂土真安逸, 是我理想棲身處。
詩人是多么痛恨那性喜竊食、丑陋狡黠、貪得無厭的大老鼠啊!正如那些剝削者,同樣刻薄而寡恩,這里所說的"汝"、"我",是指"你們"、"我們",所代表的是一個群體或一個階層:
多年來我們用糧食養活你們,你們卻只管自己不顧我們的死活。
我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發誓要離開你們,到那安樂的地方去,尋找自己的安身之處。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
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
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
樂郊樂郊,誰之永號(háo)?
接下來的兩章只改動了幾個字,隨著敘事的遞進,詩人的感情也一次比一次更加強烈!
德:感激。爰:乃。直:同“值”,代價。勞:慰勞。號:感激。
大老鼠啊大老鼠, 不要偷吃我的黍。
多年一直侍奉你,你卻從不顧憐我。
我發誓要離開你,去那安逸的樂土。
樂土樂土真安逸,是我理想棲身處。
大老鼠啊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禾苗。
多年一直侍奉你,你卻從不犒勞我。
我發誓要離開你,去那安逸的樂郊。
樂郊樂郊真安逸,誰會長嘆加哭號!
由“無食我黍”到“無食我麥”,再到“無食我苗”,“碩鼠”們由食黍、食麥到食苗,一切勞動果實都被其吞食,這般貪婪殘酷、得寸進尺,剝削壓榨到了骨子里,不正是那貪得無厭的大老鼠嗎!
這時,奴隸們的反抗之情一層比一層遞進,一章比一章更為強烈,喊出了他們的心聲——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三個"逝"字表現了奴隸們決斷的態度和堅定的決心,他們向往自由和幸福,他們幻想著能找到一塊理想的國土,從而擺脫奴隸主的壓榨和剝削。
這美好的愿望標志著他們新的覺醒,盡管他們所要尋找的那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與人平等的人間樂土只是一種幻想,只要有階級存在,剝削和壓迫必然存在,但這卻代表著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他們希望有這樣一片凈土,人人平等,人人幸福,自給自足,安居樂業,在這幸福的國土上,“誰之永號”,誰還會再過啼饑號寒的生活呢?
五百年后,儒家在《禮記·禮運》篇中提出“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棄者皆有所養”的大同理想;
一千年后,人們在《桃花源記》里描述“黃發垂髫,怡然自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
兩千年后,康有為在《大同書》表達了“大同之世,天下為公,無有階級,一切平等”的社會理想;
在西方,貧病交加而又居無定所的詩人荷爾德林寫出"人啊,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它成為幾乎所有人的共同向往……
千百年來,追求幸福生活、反抗階級壓迫,一直是一代代人們永恒不滅的夢想,盡管這夢想像烏托邦一般,“在當時條件下不可能實現,但它啟迪了勞動人民的思想,誘導了勞動人民的追求,鼓舞了勞動人民的斗爭”,我想這也是人類持久的理想,是一個永遠有待實現的夢。
《詩經》用簡單的歌謠記錄了先民的心聲,從彼時起,每個時代,每個民族,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盛放著一個理想的家園,那里有著身心的安定與滿足,有著生活的自由與詩意,有著生命的歡喜和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