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那年清安城內人山人海的燈海中,豆蔻年華的繡兒,第一次見到了許安和,月白色繡金絲葉的錦袍,溫潤而有禮,弱冠的年紀,在一群前呼后擁紈绔的公子哥中也是極其顯眼。
那一群踩著蜀中上好云錦的腳步停在繡兒的花攤前。
那晚城內,火樹銀花,隔著一朵朵早已開的肆意妄為的山中梅,許安和定定看著那倚著父親微微低頭的少女。
繡兒那年才及笈,家中清貧,拿不出好料子給繡兒做衣裳。
年末,繡兒母親才從主人家中得了半匹的粉色素錦,熬了好幾個夜晚才將繡兒的儒裙做了出來,是當時清苦人家盛行的窄袖窄腰款,顏色配得十分素淡,只用白色的粗麻輕紗當了里襯。
頭上簪了幾朵開得正艷的粉梅。
燈火闌珊處,恰似那水中的小荷靜靜綻放。
許安和看得晃了晃神。
還是他身邊的公子,推了他一把,戲謔道“許兄,這佳人可算入了您法眼?”
許安和聽后,靜默一笑,將眼神收了回來。
他隨后吩咐下人,將繡兒攤子前的花,都以高于世價一倍的價錢買了去,繡兒的父親誠惶誠恐地接了錢。
后來那群紈绔都在身邊附和,“許兄,這是為了我們開了眼,一擲千金為紅顏,這隴煙樓的姑娘怕是要碎了心。”
許安和搖了搖手上紙扇,沉吟道,“這些花,隴煙樓的姑娘要是看得上,就全部送過去吧!”
接了命令的下人們,就一盆一盆將花裝在車上,分散了出去。
繡兒跟著父親像許安和行了行禮。
父親搓著手,向許安和千恩萬謝,,他虛扶了繡兒父親一把,“老伯,不必多言,你這花確實養得比別家好看! ”說完,又瞄了眼繡兒那微微低垂的脖頸。
隨后,又和那群走馬觀花的公子哥們向人群中涌去。
鮮衣怒馬,自是風流出少年。
繡兒望著父親那被幾綻白銀撐開眼角皺紋的笑臉,心中微微嘆氣,幼年時,跟著村里面破落的教書秀才,念過幾年書。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有的人生下來自是錦衣玉食,繁花似錦,然有的人卻在低層苦苦掙扎,拼勁全身的力氣也只能僅僅溫飽,如果遇上,天災人禍,更是要命,賣妻賣女屢見不鮮。
想到這,繡兒的眼睛埋上了淡淡的陰霾。
當晚,繡兒的母親,拿著豐厚的銀錢,打了兩斤桂花酒,割了一斤五花肉,一家人也算過了個熱鬧的元宵。
第二日的夜晚。
許安和,又來了。
只不過不是前呼后擁,美玉戴冠,只是著了一身藏青繡竹葉的長袍,身邊帶了兩個小廝。
他又將繡兒攤前所有的花,全部買了下來。
他笑道,“他家中的姊妹,看花開得鮮艷,他今天特地再來買一些。”
繡兒的父親自是與他寒暄了一番。
他走后,繡兒的父親感嘆,這豪門貴胄確實是出手闊綽,這兩日的銀錢已夠繡兒家半年的家用了。
繡兒,望著許安和消失的方向,眼底的陰霾又多了一層。
第三日,許安和又來了。
就是繡兒那老實巴交的父親,也發現了事情的不對勁。
他望著許安和的眼神不再是諂媚感激,反而多添了一層戒備。
“不知老奴這里有何寶物,能得公子垂愛? 不妨直言,老奴必當言無不盡。”
許安和聽后,淡淡一笑。
“老者嚴重了,許某確實是想讓老者割愛一物!”許安和的眼睛定在繡兒的身上。
“何物?”
許安和的手指抬了抬,指了指隱在燈影下的繡兒。
“這,這,這,”繡兒的父親語無倫次道。
繡兒的不安的預感得到證實,這確實是清安城內,紈绔子弟的作風,當街搶強民女。
繡兒向前跨了一步,抬起眼睛,直視著許安和。
她發現,他也算是一個好看的少年,眉目疏朗,氣質軒軒。
她請安道,謝公子抬愛,可民女已是待嫁之身。
許安和聽后皺了皺眉,卻也馬上釋懷,那你快去把親退了吧,做我許家的貴妾,以后榮華富貴可是享之不盡。
繡兒聽后,發出一聲冷笑,頓時揚眉,
謝公子厚愛,寧為農夫妻,不為貴人妾,還是請公子另擇佳人做那豪門貴妾,繡兒福薄,承受不起。
許安和的眉心又皺了皺,手上的拳頭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最后,像下了決心,他看向繡兒,許某不是故意冒犯姑娘,等許某有了功名加身,再來以正妻之名求娶姑娘,懇請姑娘再等許某半年。
說完,將自己扇子的扇墜扯了下來,塞給了繡兒,特地加了一句,以此為證。
還未等,繡兒回答。
他就帶著小廝,匆匆而去。
當晚,回了家。
繡兒的父親與母親商量,這城內的花攤是不能再去賣了,還得再謀生路。
繡兒臨睡時,在月光下望著許安和塞給她的玉佩,她雖不懂玉,可也看得出這玉觸手溫良,通體清透,是一塊珍品。
繡兒在心中嗤笑道,果然是個紈绔子弟,這么貴重的一塊玉,竟然隨隨便便送給一名陌生子女。
然后,將那玉佩,用紅布包好,貼身保存,希望哪一日再還給那公子。
這價值連城的玉佩,繡兒這一家可賠不起。
繡兒沒過幾日就把許安和的事情拋之腦后,因為她的未婚夫,何力回了家。
她與何力從小就是青梅竹馬,年前,兩家父母為他們訂了親,只等今年秋天秋收農忙后,何力將繡兒迎娶進門。
可繡兒的歲月靜好才沒有過多久,夏夜一場瓢潑大雨,將她此生的喜悅安樂齊齊沖刷掉。
雨太大,洪水泛濫,山體滑坡,繡兒的父母就在那個雨夜永遠埋葬在地下。
繡兒被何力從地下扒拉了出來。
何力的父母洪災過后,不到半個月,風寒入體,雙雙而亡。
清安城內外頓時哀鴻遍野,大水淹沒的良田,已經顆粒無收。
繡兒和何力再待下去,遲早要被餓死。
何力帶著繡兒一路乞討到了京城。
就在京城腳下的第一晚,繡兒入睡時,拿出那塊貼身保存的玉佩,思忖道,明天還是要何力哥,拿出去找當鋪典當算了,生死面前,尊嚴已經是狗屁不是了。她又想到,這塊玉佩的價值,應該也能夠她和何力在京城腳下盤個小鋪子了。
繡兒帶著對那清安城內紈绔子弟的絲絲愧疚,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終于沉沉睡去。
但當繡兒再次夢醒之時,她的世道已經變了樣。
艷紅的輕紗蚊帳,鏤金的香薰百花球,身子底下是大紅的綢緞棉絮,空氣中飄來上好的脂粉香。
這是繡兒未曾來過的地方。
繡兒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一道柔媚入骨帶著絲絲嘶啞的聲音傳來,你終于醒了。
繡兒顫抖地問道,這是哪里?
那女子輕聲嗤笑道,小姑娘,你看我,你說這是在哪?
繡兒漸漸看清那女子,滿頭青絲斜斜梳髻,玫紅色輕紗下,白玉般地渾圓,若隱若現,手指上的丹蔻,紅的刺眼。
繡兒,用盡全力反手將自己扇了一巴掌,口中的腥味涌來,她才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夢。
那女子纖纖素手上抽出一張薄如蟬翼的賣身契。
她被她用盡全身力氣托付的人,賣給了青樓。
她的表情似哭又似笑。
淚水肆虐著她那張秀麗的臉龐。
繡兒,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
再起來時,世家已無那繡兒姑娘,有的只是這翠玉閣的紅牌,煙煙姑娘。
歡場無日月。
煙煙已在這浮沉了十個年頭。
許安和再次見到煙煙時,一身紅裙包裹的她,如同晶瑩的荔枝肉。
二十五,六的女人,正是風華正茂。
舉手投足間,是不經意的魅惑。
如果不是那雙歷經世事,依舊澄澈的雙眼,許安和已認不出當初的繡兒。
她為他溫了酒,點了香。
如同每一個青樓女子對待恩客的模樣。
他望著她,滿身風情的模樣。
他只覺得不忍。
他說道,我為你贖身吧,以后,你去過你想過的日子。
燭火下,煙煙的表情隱在一片陰影里。
她嗤笑道,許大人,天下之大哪里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說完,她伸出那雙,涂滿艷麗單蔻的手,像許安和的胸膛摸去,魅惑道,要不大人
幫我贖了身,給大人做一個暖房的外室?
許安和握住她的手,拒絕道,在下已有妻室,繡兒,天下之大,你還有選擇的余地。
煙煙抽回了手,送客,慢走不送。
許安和望著紅裙下那隱隱抽動的身體,他想過去,卻也同樣想起了另外一個女人的
大紅嫁衣,他握了握拳,最終還是走了出去。
第二日,煙煙被贖了身。
可這亂世,無依無靠的女子,又能去哪。
煙煙,又在這青樓中待了十年。
十年,外面的世道變了天。
亂軍突起,朝中風云變化,朝中閣老到了臺。
許家被連根拔起,許安和的夫人當晚懸梁自盡,子女全部流放。
許安和被壓在大牢中,了此殘生。
后來,新帝即位,大赦天下。
煙煙,拿出畢生積蓄,打通關系,將許安和從牢中換了回來。
再見時,兩人已,班鬢微白。
許安和,自嘲道,當年我入朝為官,就是為了娶你,可回城時,我卻找不到你,陰差陽錯,取了華兒。
如今,天意弄人,救我的也是你。
煙煙,握住他的手,紅著眼說道,后半輩子,我賠你。
煙煙帶著許安和,回到了清安城,就在山腳下,安了家。
這一年的冬日,她在燈下,一針一線趕著許安和過冬的棉衣。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夫人,你累了,歇會兒。
眼淚就這樣一滴一滴落在繡兒的手上。
可繡兒,沒能熬過冬日。
臨終時,她說,安和,你是我這一輩子活下去的念想,我在青樓茍活,是為了再能見你一面,
可見了你,我又貪心,我又想能陪在你身邊。可你天上的月,我已是地上的泥。我只能那樣,
在京城天天守著你的消息。
安和,再活一世,我一定會在清安城一直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