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雨水順著山路,毫無阻擋的傾斜而下,澗在凹凸的石塊上噴射著水花,不時的撩撥著她挽著褲腳的雙腿。
雨霧也漸漸彌漫開來,不遠處路邊的桂花飄來陣陣的香味,沁人心脾,樹葉、草葉上掛滿了晶瑩的雨滴,和她一起呼吸著帶著香味的空氣,走在蜿蜒的雨后山路上,她黃色的雨衣一閃一閃,為山野潑灑著色彩……
她不再害怕,也不再著急了,肩上背簍里的野菜也滿了,在雨水的沖淋下露出了白白的根,和那束黃的粉的紫的小野花相擁著,像在笑。
明天應該能賣個好價錢,再賣夠三塊七元錢,加上整個假期攢的,娘的三盒藥錢就夠了。開學的時候,娘給她學費時,她也可以給娘點買藥的錢了。
雖然肚子咕咕叫的厲害,她還是先來到了集市上,來到菜市的最東邊,熟練的拿出一大塊塑料布鋪好,把背簍里的野菜一把一把的拿出來,仔細擺好。
她挖的菜,都用野藤條綁成了不同形狀的一小捆一小捆的,她按捆收錢,來買菜的那幾個阿姨總是夸她綁的菜和花似的,不一會就賣完了,賣了九塊多。有個飯店的采購叔叔,隔幾天就讓她送去一筐,那是她最高興的時候。
她放好錢,收起背簍,把那束小野花拿在手里,那是插在屋里“花瓶”里的,她和娘都喜歡。忘記了咕咕叫的肚子,急急的往家回。她害怕娘著急,娘一著急就犯病,娘一犯病臉就白的像一張白紙,合著眼不說話,好久不能動……
她總回想那些日子,想娘的時候也總想:和娘在一起,就是過這樣的日子也愿意。
小時候的娘,整天種菜賣菜洗衣做飯,走路帶風的感覺,自己牽著她的衣襟跟在她屁股后面,娘總說她是小尾巴。娘總是忙里偷閑采一把野花,笑嘻嘻的塞給她,有時還插到她頭發上一個花朵,娘的褂子也和花一樣干凈好看。
她喜歡那黃的粉的紫色的花和綠色的葉,小的時候會坐在地頭一個一個把玩,直到花黃葉落;再大些,她和娘采的野花就成了家里的常客,屋里雖然暗,但一看到玻璃瓶里的插花,眼前一亮,爹雖然常年在外邊打工,看到娘的花心里就溫暖。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上初中的哥哥突然得了病,她就經常一個人在家了,打工回來的父親和母親帶著哥哥跑醫院,家里冷清的難受,瓶里枯萎的野花都沒人看一眼。
一年后,父親和哥哥在看病的路上出車禍,雙雙離世,她娘只一聲撕心裂肺后就再也沒有了哭聲,昏死了不知多少回。
她剛上初一,叔叔嬸嬸們說娘得了癲癇病,需要人照看,更要常吃藥,她不想上學了,因為她常看見娘一個人流淚。可娘摟著她說自己沒事,有我吶,你好好上學,你爹和哥還掛念著你考大學吶!
從此,娘又開始了種菜賣菜洗衣做飯的日子,只是不善言談、身消影瘦……
娘吃藥也時吃時不吃,她初中畢業的時候娘摔倒過兩次,一次在地里,一次在家院子里,幸好只擦破了點皮。那年,村里考上重點高中的三個學生中就有她,但要住校。
高中快開學了,她依然每天幫母親挖菜賣菜,不想走。
有一天,娘拿著家里攢的雞蛋,叫上她去鄰居遠房大伯家串門,一去大伯家就做好了一桌子的飯菜,留著她們娘倆吃飯,大伯和大娘夸她懂事學習好,讓娘省心,夸她娘身體一年好似一年,夸她準能考上大學,讓她放心去學校上高中,家里有鄰居親戚照顧。最后吃完飯,她終于點頭去上學了,娘的臉上才露出了幾年來唯一的一次微笑。
每次開學上學,娘都拿出積攢了半年的零零總總的錢,包成兩份,整整齊齊的,一份讓她交學費,一份吃飯用。她總問娘的藥還有沒有,娘也總說有。
就這樣,在她和娘相依為命的日子里,她讀到了高三。和娘一起種菜賣菜的田間地頭,一起爬山挖菜的路邊樹下,留下了娘瘦弱堅強的背影;簡陋整潔的小院里,留下了娘倆一起洗衣做飯的輕言細語,娘的溫情彌漫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娘腌制的小咸菜藏在大小不一的瓦罐里,也成了她們家院子里的一道風景,也是她上學的必帶食品。
娘額頭、手背的青紫,放假時在村頭一瘸一拐的接她回家,這些遮擋不住的傷痛,多少次讓她淚流滿面,哭醒在枕邊,因為她沒有看見的傷痛,是娘不知多少次的摔倒和磕碰。
縱然這樣,每次回家,院子里總有娘洗的干干凈凈的被單床罩晾曬著,屋里桌上總有她愛吃的薺菜煎餅啊、槐花煎餅啥的,飄著香味等著她,玻璃瓶里也總有鮮嫩鮮嫩的黃的粉的紫的野花,開著笑臉迎接她,她一進家門就會抱起來嗅半天。
高二暑假,她在家的時候,就碰到了娘突然發病摔倒三次,她害怕,她默默的哭泣,她讓娘去醫院娘不去,說是天熱頭暈,秋風涼就好,娘沒事。
她心存僥幸的去奮斗高三了,下決心考上大學考上醫學院,為娘治病。
第二年的六月,高考完的那天下午,她高興的心都要飛出來了,因為感覺自己發揮挺好,也因為終于可以回家幫娘干活了,也終于可以爬山挖菜摘野花了。
剛一走出考場,二伯和堂姐在考場門口喊她,因為考試三天從來沒有人在這里接過她,一開始沒注意,等到堂姐抓住她的胳膊她才看到,她微笑的面容里帶著吃驚,還沒來得急和堂姐說話,堂姐流著淚說小妹咱回家吧,學校里的東西你姐夫都給你收拾好了,咱現在就回家。
她沒有問什么,一路無語,滿腦子里都是娘摔倒在地上的情景,她恨不得一把把娘抱在懷里。
可是,她回到家里,鄰居大娘跟她說話她不知說了啥,她只知道村口沒有娘的身影,院子里沒有了晾曬的衣物,也沒有槐花餅的香味。堂姐在她身后一邊哭一邊說:小妹,二嬸在菜地旁的河溝里擔水時發病栽倒,沒有人看見去世了,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家里人怕你考試分心,商量著沒告訴你.……
她不知道自己摔倒的時候是不是和娘摔倒時一樣疼,她總想摔倒試試;她總想往娘的墳頭上撞,看能不能撞醒沉睡的娘親,看看她身上的累累傷痕;她總想用手挖走雜草,要把娘挖出來,她知道娘只是短時間昏厥一會就好,不能讓她一個人躺在地下那么久,自己雙手鮮血淋淋了,娘就看見了,娘會拿著她的手再給她吹吹包包.……
她整天不吃不喝,心里都是淚,總念想著娘親會回來。堂姐不知從哪里挖來了一束白色的野菊花,一邊插一邊說,二嬸活著的時候,我經常看見她從菜地里回來拿著把花啊草的,二嬸說你也喜歡。
輪流陪伴她的鄰居,一邊流淚一邊說,村衛生所的大夫說你娘這兩年半年才買一瓶藥,吃藥靠不住,犯病比以前多了,總勸她她不聽,你娘總說等你考上大學就好了。
她沒有了眼淚,也不再哭泣,她心里只有血在滴。
那一刻,她把受傷的娘對自己的愛深深埋在了心底,她把娘思念父親和哥哥的痛苦深深埋在了心底,她把自己對娘的愛和思念深深的埋在了心底,也把自己沒有照顧好娘的悔恨深深的埋在了心底……
那年7月,她考上了大學,她走的時候,采了一大束野花放到了母親的墳頭。她雖然沒有讀醫學本科,但隨后十年里,她考上了名牌大學的醫學研究生,考上了公費留學博士,成為了醫學界小有名氣的婦科專家。
她剛工作的第二年,一名南方大學生和她第一次在辦公室里見面,激動的嚎啕大哭,通過他的哭聲,大家才知道了她從大二時就靠自己勤工儉學,不僅實現了自己獨立,也一直資助他從初中到大學畢業。
在她大學的寢室里,在她的辦公室里,始終有一個老式的、擦得干干凈凈的玻璃罐頭瓶子,里面插著黃的粉的紫的野花;冬天里,她也會跑到花店里,自己挑選一些小菊花細心的插在瓶子里,風格依舊,日日飽滿開放。
同學和同事們都知道,她三歲的女兒問她叫什么花時,她說那是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