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我的江湖里,已經沒有你|《江城子》(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十年生死兩茫?!?,“十年”在詩詞中,往往是虛指,而蘇軾和王弗的死別,至今確已十年。時間的奇妙在于:未發生的時間看似無窮無盡,已過去的歲月卻好像一揮而過。

龔自珍詞云:“十年千里,風痕雨點斕斑里”。十年時間,時空都發生了巨大的遷移,生者有無窮悲欣交集的際遇,而死者則無知無覺,無悲無喜。這種巨大的反差,以及悲欣再無可訴說的心境,自然會給生者以極大的情感沖擊。

這種感覺,無日不在心頭,所謂“不思量,自難忘”是也?!对娊?隰?!吩疲盒暮鯋垡?,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隰?!分?,這種不言而喻的思量是甜蜜的,而在此詞中,這種思量卻無比苦澀。

王弗的葬地在眉州(今屬四川),而蘇軾作此詞時,身在密州(今屬山東)。懷念妻子而夜夢之,雖然夢魂顛倒,卻因遠隔關山而無法致祭。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本來,哪怕能夠上墳,樽酒酹地,或者對著墳頭絮語,也是癡人之所為,但一腔情思,畢竟有個安放處。而此日這千里之隔,讓這一念想,也成為妄想了。

雖是癡想,詞人猶不可止,更進一步想象到若是再與妻子見面,妻子還是當年的如花容顏,而自己卻已風霜滿面。

詞人用想象來跨越陰陽之隔,是進一大步,卻繼而發現即使用想象,也無法破除陰陽永隔之后、時間對人的施為,是退一大步。這一進一退之間,既是深情,又是滄桑感懷之無奈。

以詞題看,上片都是鋪墊,下片方入正題“記夢”。但以悼亡之主旨看,此詞句句寫悼與念,情重千鈞,而下筆輕和,都如直敘心中事,好似一無雕琢。尤其是過片的這兩句,“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明白如話,卻極動人。

何以動人?

何以動人?十年過去,縱然逝者已成塚中枯骨,而生者記得的,仍是她當年舉手投足間的溫柔。

李清照《南歌子》詞云:“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同樣寫失去、寫逝去,卻無這等舉重若輕。

賀鑄《鷓鴣天》云:“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同樣以細節動人,卻無這等恍然若夢。

元稹《遣悲懷》云:“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撥金釵”,同樣寫日常舉動,卻更多是寫賢惠的妻子,而非寫令人念茲在茲的戀人。

在夢中,蘇軾見到了睽隔的妻子。二人“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言情劇中,表現二人歷盡艱辛,久別重逢,往往是倒抽一口涼氣,倒退一步,再奔向對方。

殊不知現實之中,越是至愛親朋,就越是其淡如水,越是久別重逢,就越似安之若素。詞句動人之處,反而不在“淚千行”,而在“相顧無言”。有淚而無聲,哀之至也。

此詞幾乎句句警策,相較之下,倒是結句相對沒那么出彩,但也不算平庸。明月夜是斷腸時,短松崗是斷腸處,“年年”意在此愁永難斷絕,正合悼亡題中之義。

也許很多人,和少年時的我一樣,讀了這首《江城子》,便想當然地以為王弗是蘇軾生命中的唯一,這種想象,不免有點一廂情愿,也大概是被蘇軾文字中的痛感打動所致。

實際上,除了王弗之外,續弦王閏之、侍妾王朝云,也是蘇軾生命中重要的女子,與蘇軾也算得上情篤。而且,在王弗去世三年之后,蘇軾續娶了王閏之。在寫作這首詞之時,他并非獨身。

這一背景,也許會讓初讀了此詞、用想象構建了蘇軾形象的讀者略微失望。畢竟,像納蘭性德那樣的癡情種子,寫出的情詞不僅真可讀,而且真可感。而且,讀者想到他在妻子死后一直不娶,且數年后便郁郁而終,也更增添了讀詞時的感情共鳴。

但是,并非人人都是納蘭性德,也不必希求人人都做納蘭性德。所謂古之傷心人,終究不是那么容易做。而沒做成徹底的古之傷心人,也并不等于就不是好丈夫、好詞人。

我不知道蘇軾在有了王閏之或者朝云之后,是否會有新的“小軒窗,正梳妝”的體驗和記憶,但他在乙卯正月二十日的夜夢和傷懷,絕對是真實的。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