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山若夫
1.
“我剩下這幾十年，是用雙手一點點刨出來的。”
這是喜娃回答記者提問時，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喜娃沒想到，雙目失明的他竟然能活到七十幾歲，更沒想到會有記者來到這窮山僻壤里采訪他這個邋里邋遢的農家老漢。
喜娃本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地主家庭，和別的孩童不一樣的是，他是帶著笑聲來到這紛繁的人世的，家人圖個吉利，故小名喚為喜娃，意在愿他一生喜樂平安。
喜娃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命運的轉折發生在一個燥熱的夏日。
那天，當他從外地回家時，遠遠地看見，以前看戲的臺上，父親正在接受批斗，家中財務被盡數分給鄉鄰。后來，他才知道，那叫“斗地主”。
年幼的他尚不明白剝削、榨取這樣冰冷的詞匯，等他明白時，自己已成為一名剃頭匠了。
在新中國里，喜娃也開始了新生活，與那份靠剝削得來財富徹底揮手作別。他常說，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
自父母相繼離世后，他拜在以前常來家里剃頭的于師傅門下學習剃頭技藝，以求得一點衣食。于師傅想到孩子身世可憐，也將畢生所學傾囊以授。
喜娃打小頭腦就聰明、眼尖手快，剃頭的“十八般武藝”很快學會，刮臉剃頭、剪須按摩自成一套；技法上，梳、剃、捏、拿各有其法，小小年紀就名揚鄉里。
2.
離開師傅后，他在鄉鎮上開了一家剃頭鋪。一個剃頭箱、一張蕩刀布、一把老竹椅、一臺柴火爐往街邊一支，就成了他的全部家當。但鋪子的生意并未因設施簡陋而冷清，憑著高超的技藝，喜娃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但因他的出身不佳，人們并不叫他的名字，都愛稱他為“剃頭佬”，這在當地算是帶點貶義的稱呼。
蒸蒸日上的生意并沒讓喜娃在意這個稱呼，直到田梅的出現。
田梅是喜娃命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過的女人。
田梅出身教師家庭，書香門第的氣息讓她格外美麗動人。當她第一次出現在喜娃的鋪子里，就被喜娃迷住了。她看上的是喜娃的踏實，以及對剃頭技藝孜孜以求的精神。
情竇初開的喜娃也被田梅的善良和賢惠打動，兩人很快墜入愛河。每天收攤后，田梅便悄悄從家里溜出來和喜娃約會，從街頭到巷尾，從田埂到山林，都留下了愛的足跡。
熱戀之中的喜娃從未想過，人生的后半場會以另一種方式開始。
3.
那晚，月朗星稀，夏蟲呢喃，皎潔的月色灑在田野之上，一片寧和之景。
街頭的大樹下，一對熱戀的年輕人正在訴說滿腹的相思。涼風漸起，當喜娃牽起田梅的手，他看見身旁這個美麗的女孩面色潮紅，滿目深情。情難自禁，兩人的心越靠越近，唇慢慢碰到了一起。
正在此時，突然從四周跳出幾個黑影，圍著喜娃便是一頓暴打。
“哥，別打了，求你了……”這是喜娃在昏迷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等他醒來時，正渾身是傷地躺在鄉衛生所里；隨之而來的，還有漫漫無盡的黑夜。
原來，田梅的家人并不同意兩人交往，都嫌棄喜娃出身不好，他的哥哥更是強烈反對，他們仍然相信“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這個樸素的道理。但倔強的田梅不顧家人反對，矢志不渝地愛著這個善良、單純的剃頭佬，更是背著家人悄悄和喜娃約會。
田梅的哥哥早就想教訓這個剃頭佬，只是平日里喜娃生意紅火，人多時不便下手。這一次，終于逮到機會可以狠狠教訓喜娃一頓，便將數日來心中郁積的怒氣盡數發泄在喜娃身上。
一個個失去理智的拳頭在夜里落在喜娃身上，不慎將他雙眼弄瞎，從此心愛的女孩和五光十色的世界被一同帶走。
4.
得知喜娃病況，田梅悲痛欲絕，想到心愛的人竟遭哥哥毒手，心中更是愧疚和悔恨。她決心以死相逼嫁給喜娃，照顧他的后半生。
奈何她的家人并未同意，終日將田梅關在家里。喜娃等得望眼欲穿，最終等來的確是愛人的死訊和一句臨終遺言。他親愛的田梅因不堪內心的折磨和懊悔，選擇早早結束了自己的美麗而年輕的生命，以此減輕內心對喜娃的虧欠。
所有人都以為喜娃會跟著田梅的腳步離去，沒想到他卻以驚人的毅力活著，將后面的幾十年圈在了一個固定的半徑里。
雙目失明的他離開剃頭鋪后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原來精致的吊腳樓已被拆毀，只留下一間土墻屋。他憑著記憶里的路線在房子周圍種了點糧食，還養了豬。種地時，不能用鋤頭，他就用雙手，一點點刨出一個坑，將土豆、紅薯種在里面；不能做飯，他就靠烤點土豆維持生命；沒有豬圈，豬就養在土墻的角落里，這樣凄冷的夜里便多了一點生命的氣息。
后來政府出錢給他修補了房屋，辦了低保；鄉鄰也經常來看望和接濟可憐的喜娃。鎮上養老院建成后還準備接他去住，但喜娃拒絕了，他已經習慣了守著祖屋的日子，習慣了與黑夜相伴的人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干干凈凈入土為安。
當記者問喜娃是什么動力讓他堅強的活到今天時，喜娃回答得異常平靜，他說是為了田梅的那句臨終遺言，“如果不后悔愛上我，原諒了我，那就替我好好活著。”
說罷，喜娃用那雙黑乎乎的手扶了扶顏色難辨的破帽，淡淡地說：“是啊，生命本身有什么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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