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想把林曉涵的故事寫出來。這個臭屁的姑娘喜歡以大姐大自居,上學(xué)那會曾經(jīng)是我文學(xué)社的師姐,她特別喜歡穿著一襲明晃晃的嬌艷紅裙跑到我們班講臺上喊我的名字,“木彥,你給我出來!”“木彥,跟我去市里!”弄得全班同學(xué)都以為我找了個凌烈的女朋友,對我各種佩服各種豎大拇指。后來她追了我們的文學(xué)老師林漠,才讓我成功脫險,得以找了一個溫柔賢惠唯我獨(dú)尊的軟妹子做女朋友。
大二那會的中國女作家研究課,主講老師變成了學(xué)院新來的男老師林漠。林曉涵姍姍來遲,完全不在意老師就在課堂上,徑直走過來和我打了招呼,然后對老師擺擺手,坐到我的身邊。沒等我回應(yīng),她就指著講臺說自己喜歡林漠。
我順著她的眉宇朝向,看到的是臺上上課還并不流暢的林漠,我雖然盡力淡定地說了句“是么”,但眼眶的變形還是沒有掩飾住我當(dāng)年作為懵懂小屁孩的驚訝。然后我就看到她花癡一般托著下巴屏氣凝神地看著林漠,倒是林漠眼神每次飛到這里的時候都會慌慌張張躲地開。
之后那堂課到底講了什么我早就不記得了,剩下的時間里我就來來回回捕捉他倆眼神之間的暗流涌動,滿是樂趣。陽光打在她的眉宇間,睫毛里滿是激情澎湃。我暗暗地碰了碰她,“我說師姐,你這花癡得明顯了點(diǎn)啊。”她笑了笑說,“你能看出來是嗎?那我目的就達(dá)到了。”
好像是講給大家聽,但我明白,林漠最后講的張兆和與沈從文是講給她聽的。林漠提到師生有別,無論如何沈從文在教書的時候?qū)懬闀褪怯羞`師德的。聽到這樣的話我就盯著她的眼睛看,她當(dāng)時的那個淡定勁兒,簡直是山崩于前我自巋然不動,依然花癡地看著林漠。
下課鈴聲響起,我就看著她徑直跑到講臺上攬住了林漠的胳膊,滿臉愛意地說,“老師,您能否把剛才的沈從文再講一遍嗎?”全班瞬間安靜了下來,然后林漠在山呼海嘯般的學(xué)生起哄聲中變得無所適從,整個教室里像是四六級結(jié)束后的狂歡。林漠抽出胳膊,離開教室的時候,她對著我狂堆笑臉。
她就是這么輕松地拿下了林漠,校園里自然又是一陣傳奇。后來林漠的考試我從來都沒有糾結(jié)過,考前我就省下各種費(fèi)用買一堆吃的送給林曉涵,拼命賄賂她,請她捶背捏腿泡溫泉,讓她問問她男朋友都考些啥,屢試不爽,總能順利過關(guān)。
畢業(yè)六年了,很少有她的故事了,只知道她畢業(yè)幾年后來放棄了雜志主編的機(jī)會,義無反顧地跟著林漠去了意大利。當(dāng)年她的傳奇基本都變得模糊,這個曾經(jīng)在我生活里凌烈過的姑娘,幾近消彌。
今天非要把她的故事寫出來,是因?yàn)榍皫滋焖龔囊獯罄騺淼碾娫挘艞壞沁呍O(shè)計師的生活,來天津做個小學(xué)老師。
我說,“林曉涵你這抽著風(fēng)的思考模式讓我想不明白你的生活邏輯,你說你三年前在北京已經(jīng)小有所成,信誓旦旦非要去意大利生活,今天你又要回我們這個小地方。”她說,“你別急別急,我掛了電話啊,我換個wifi,咱們語音我講給你聽,這樣省錢。”
我當(dāng)時差點(diǎn)噴出來,在資本主義世界浸淫三年的她,竟然還保留著傳統(tǒng)女性節(jié)儉的本色。
她最終也沒有用wifi講了很久。大約一個星期的樣子,林曉涵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穿著本季最新潮的米色連衣裙,妝容干凈利落,跟當(dāng)年的她感覺很不一樣。在和平路的一家咖啡廳里,她跟我聊起了她的后續(xù)故事,她跟我說要我寫她的故事一定要回到現(xiàn)場,要帶著情緒。說完就抱著咖啡堆一臉的笑,跟當(dāng)年她在講臺上攬著林漠的笑一模一樣。
允許一定程度的假設(shè)和虛構(gòu)?
允許啊。
用第三人稱寫,會像小說。
那也比小說好看。
2013年,夏,北京。
林曉涵又一次出現(xiàn)在這家店里,手里拿著一杯咖啡。三年的時間她已經(jīng)做到雜志主編,做得風(fēng)生水起、噼里啪啦,這是她對自己的評價。男朋友林漠三年前去了意大利,林曉涵沒有跟著,她覺得雖然自己平時特別喜歡裝大尾巴狼,但那也就是在北京胡同這個地界,她這一口京片子才能有用武之地,到了意大利那洋地界她就徹底慫了。
誰知道最近她和林漠吵了一架。林漠跟之前一樣,太想按著自己的生活邏輯安排林曉涵,她怎么能同意?想用分手嚇唬嚇唬林漠,哪承想,林漠在十天后寄來了請柬,這個小王八蛋,他要結(jié)婚了。
林曉涵打開請柬,請柬上嵌著新娘新郎的照片,一個笑靨如花的姑娘和嚴(yán)肅沉穩(wěn)的林漠。林曉涵還是有點(diǎn)難過,她有點(diǎn)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從來沒有見過林漠速度這么快過,他教書那會兒可慢條斯理了。她回到家翻出林漠當(dāng)年在意大利給自己買的情侶筆記本,看著兩人一起寫下的要完成的十件事情,蹦極、跳傘、野營、游行還有結(jié)婚等等。
林曉涵囑咐我不要寫她哭了這件事,她這一簡單粗暴的姑娘,這樣寫情感顯得太過于細(xì)膩,她跟我說就寫她罵娘了。她覺得得去弄清楚林漠這個把自己當(dāng)寵物養(yǎng)的小王八蛋是怎么回事,她拿起筆記本,要去鬧婚?搶婚?或者她就是去看看,反正她就這么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瀟灑的一個人來到了婚禮現(xiàn)場。
意大利西西里小鎮(zhèn),要擱平時,曉涵估計會去晃悠晃悠,喝咖啡,吃意餐,完成文藝女青年的小資情調(diào)。但今天曉涵什么也沒看,直接就來到教堂。她穿的婚紗很漂亮,比新娘漂亮,這是坐在我對面的林曉涵一直強(qiáng)調(diào)的。
林漠的婚禮正在舉行,就在要推開教堂門的那一刻,她停下來了。她站了很久,直到教堂里傳出林漠明亮清脆的“我愿意”,牧師緊接著問新娘同樣的問題的時候,林曉涵恍惚間覺得牧師好像是在問自己,她推開了門,笑著大喊了一聲,“我愿意”。
林曉涵才顧不得那些帶著質(zhì)疑的眼神、那些唏噓的聲音,她今天來就是過來看看,看到自己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林漠會怎么樣,到底林漠娶了個怎樣的人。
林漠那個小王八蛋竟然迫不及待地跑了過來,抓住林曉涵問林曉涵想干嗎,林曉涵笑了一下說我來了,林漠滿臉幽憤地說,“曉涵,你來得太遲了。”林曉涵哈哈大笑說,“你這婚禮不是還沒有舉行完嘛,怎么就遲了呢?你繼續(xù)你繼續(xù)。”
林曉涵輕輕地把頭紗取下,微笑著走到伴娘旁邊,從伴娘身上摘下“伴娘”的標(biāo)簽,硬生生地貼在了自己身上。林曉涵瞬間覺得自己好酷啊,這樣的方法自己來之前都沒想過,當(dāng)時把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矯情一點(diǎn)說,那一刻她覺得這是她一個人的婚禮。她就這么微笑著、脊背挺直地看完了林漠的婚禮,然后林曉涵拿出那個筆記本,在攜手步入婚禮殿堂的選項(xiàng)上,打了個鉤。
我一直以為你在意大利三年,是跟林漠。
切,就他?
林曉涵開心地跟新郎新娘告別,走出教堂的時候,她承認(rèn)自己哭了。她找了個最佳的位置擺了個最好的姿勢,哭了。她覺得她哭的時候也挺美的,你想想啊,西西里的路邊上,蹲著一個穿著婚紗的痛哭的新娘,這畫面是有多美。就一小會,林曉涵就起身抹了眼淚,她明白自己本來就該告別了,以前是別人的寵物,現(xiàn)在也該活一回自己了。
所以林曉涵拿起筆記本,要把上面記著的事情一件一件完成。她來到一個酒吧,她不是因?yàn)楸瘋麃砗染疲且驗(yàn)楣P記本上就寫著這件事情。
這間酒吧有些鬧騰,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在唱著歌,一大撮客人帶著紋身,吃著意面打著拍子。就在林曉涵酒勁漸濃的時候,她聽到一個女孩子滿口刁蠻公主的揍性,欺負(fù)對面坐著的倍兒帥、個子挺高、聲音挺好聽的小男生。那姑娘開口閉口“我不管,宋河”。“我不管,宋河,我就是要那個杯子;我不管,宋河,你明天就是得陪我;我不管,宋河,你快去給臺上的姑娘送朵花去。”
誰承想這個小伙就跟仆人一樣,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照著辦,去一個兇神惡煞的黑人那里要一個杯子、去給臺上濃妝艷抹的舞女送花。哎呀我去,林曉涵哪里見得了對面這姑娘跟林漠一個揍性,就在義憤填膺打算救這帥小伙于水火的時候,小男孩真的就掉進(jìn)水火之中了。
那個叫宋河的男孩因?yàn)榻o臺上舞女送花,激怒了那群紋身大漢,他們擺出一副鄉(xiāng)村古惑仔的架勢,砸了吧臺,緊接著就要滅了宋河。林曉涵腦海里來回閃現(xiàn)各種英雄救美的情節(jié),借著這么一股虛妄的勁兒, 隨手拿著酒瓶沖進(jìn)人群,朝著男孩的頭就是一下,大喊一聲,“媽的,你敢來酒吧勾搭姑娘!”宋河有些莫名其妙,瞪著眼睛看著林曉涵,頭上開始汩汩流血。林曉涵知道自己這膽量也就能堅持這么一下下,在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趕緊拉起宋河跑了出去,速度倍兒快。
酒瓶破了沒。
手都麻了,你說呢。
林曉涵意氣風(fēng)發(fā)地拉著宋河跑出酒吧,滿心的自我崇高,人家小伙子哪里知道發(fā)生了啥,腦袋一邊流血,一邊大聲喊道,“放開我,你要干嗎!”林曉涵一臉不用感謝的表情說道,“救你啊。”那小屁孩的眼睛里透著吃驚、訝異就是沒有感謝,摸著頭半天說出音調(diào)怪異的四個字,“謝謝你啊!”然后整個人像是沒有氣的氣球,“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林曉涵把宋河拖到醫(yī)院,看著眼前活生生的小鮮肉,林曉涵各種意淫,幻想著他醒來之后的以身相許、以命相抵,再不濟(jì)也得陪著自己談?wù)剳賽凵兜摹=Y(jié)果情況跟林曉涵想的完全不一樣,這不識好歹的宋河醒了以后跟林曉涵大發(fā)雷霆,說林曉涵一酒瓶把自己全職陪游的工作給敲沒了,然后宋河毫不猶豫打車走了,林曉涵心疼自己交的醫(yī)藥費(fèi),打車一路追。
下了車林曉涵就看到宋河在給那個刁鉆任性、趾高氣揚(yáng)、刁蠻不講理還長得那么難看的姑娘卑躬屈膝地道歉。林曉涵氣不打一處來,拉過宋河,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錢砸在他手上,“不就是一份工作么,姑奶奶我今天包了你了! ”那氣壯山河的勁頭過后,看著摔給宋河的一沓錢,林曉涵心疼了挺久。
然后你們就在一起了?
沒有,我哪里那么隨便。
宋河不過是來這個城市讀書的學(xué)生,孤兒,遠(yuǎn)親養(yǎng)大。宋河秉著拿人錢財給人看病的邏輯,陪著林曉涵瘋癲。
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男孩子,跟林漠很不一樣,表面上各種慫,內(nèi)心卻強(qiáng)大得多。剛拿到駕照的他就陪著林曉涵飆車,剛開始在100碼的時候,林曉涵嗨得不行,大聲喊著:“林漠,你個小王八蛋,我自己來飆車了,我太開心了。”誰料宋河一下子把車開到180碼,林曉涵就招架不住了,大喊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下車我要下車!”宋河這個小屁孩對林曉涵一陣嘲笑,說,“這是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啊,為什么自己不敢了?”
為什么自己不敢了?林曉涵還真被宋河給問住了,但林曉涵哪里認(rèn)輸,她裝作生氣下車步行,宋河就開著車在她的身后一直跟著,一路跟一路道歉,從艷陽高照走到星光滿天,只是在林曉涵的腦海里,宋河的那句話一直纏繞著自己。
于是林曉涵想把筆記本上的鉤一個一個都畫上,證明自己是真的敢。
她帶著宋河去蹦極,面對深崖,林曉涵還真的膽怯,依然是宋河抱著她一起跳了下去。林曉涵一邊跳一邊喊,“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蹦極之后,林曉涵在心里才逐漸明白,自己那些大大咧咧的天不怕地不怕,一直都不過是紙糊的堅強(qiáng),和林漠走到今天,也許不全都是那個小王八蛋的錯,也許,一開始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以為。
于是林曉涵不再執(zhí)拗地非要完成自己筆記本上的那些事情,相反是宋河非要一件一件做完,口口聲聲說收了的錢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便硬拉著林曉涵去海邊野營、去游行。林曉涵說她那個時候沒多想,倒是宋河那個小屁孩動了別的心思。
這段你要寫得美一些,不要那么簡單粗暴。
那我加點(diǎn)環(huán)境描寫。
嗯。
露營的時候,在林曉涵的堅持下宋河搭了兩個帳篷。宋河看著林曉涵鄭重其事地堅持說,“我壓根就不知道你還有性別,一起睡我不介意的!”林曉涵脫了鞋,追著宋河在海灘上奔跑。夕陽落下的海灘上,閑散地還零落著一些同樣搭著帳篷的客人,里面昏黃的燈光微弱地映在海灘邊,完成夜間特有的倒影。
林曉涵跟宋河跑累了,也不知道誰追上了誰,看著美麗的夕陽她說,“下水吧,我知道你不會游泳。”宋河說,“我還真不怕。”“陪我憋氣。”“好。”
兩人把頭埋在只剩下夕陽的海水里,林曉涵閉上了眼睛,可能是告別也可能是重生。
結(jié)果林曉涵完全潛水底下去了,宋河出來的時候,遲遲沒有看到林曉涵的身影,他以為她還在調(diào)皮地在水里玩鬧,走到剛才林曉涵下水的地方,卻沒有人,都沒有。
宋河就跟個孩子似的一下子慌了,大聲地喊啊,叫啊,“林曉涵,林曉涵,我不知道林漠是誰,可我是宋河啊!你在哪里!別嚇我!別嚇我! ”
林曉涵其實(shí)已經(jīng)坐在海岸上了,她看著那個著急的男人,不知道為什么,她被那句“可我是宋河啊”喊出了眼淚,林曉涵聽見了宋河掙扎的聲音,林曉涵一邊罵著傻子一邊跳進(jìn)海里,把走向深海的宋河拖了上來,宋河抓住林曉涵,就在海水里緊緊地抱住了林曉涵,他咳嗽著,眼淚和鼻涕都混到一起,大聲地罵著,“你有病啊,林曉涵!你有病啊!你嚇?biāo)牢伊恕!?/p>
林曉涵一邊笑一邊流眼淚,拍了拍宋河的肩膀,把宋河一把推開,“你這分明是占我便宜啊!”宋河說:“要不要我讓你占回來。”到了河岸,宋河說了一句讓林曉涵笑噴了的話,“我以為你去找林漠了呢。” “林漠又不在海里。”“那林漠在哪里,他是誰? ”
這是他第一次這么問你?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下面的故事是不是少兒不宜了。
接個吻算不算。
兩個人在海灘邊上安靜地說著各自的過去,林曉涵講她跟林漠的相識、離別,宋河說著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求學(xué)的酸甜苦辣,兩個人手里拿著酒,心里裝著故事,往往復(fù)復(fù)的海浪聲抹平了兩個人的心事和偽裝。
宋河看著眼前的林曉涵舉重若輕地聊著那段給她留下傷痕的過去,突然宋河就問,“你放下了嗎?”林曉涵點(diǎn)點(diǎn)頭,宋河就這么吻了上去。林曉涵瞪大了眼睛,一耳光就打在了宋河臉上。宋河看著林曉涵說,“你不是說你放下了么,為什么你不敢和我在一起?”
林曉涵看著傻愣的宋河,打了宋河腦袋一下,“你這腦袋還挺聰明,這收了錢還想賺個女朋友回去,再說還是北京遇上西西里,異地戀多不靠譜。”說完,林曉涵轉(zhuǎn)身看向海面、看向夕陽。
林曉涵那會是真這么想。如果說林曉涵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動心那是假的,眼前的這個男人會在你哪里都不想去的時候安靜地做一頓飯給你,會在跳下懸崖去的時候緊緊抱著你,會在被你吐了一身的時候首先關(guān)懷你的身體怎么樣,會從不問那個人的名字從不拆穿你佯裝的堅強(qiáng)。
可林曉涵明白,五年的感情面對這相隔千里的距離都那么輕易地土崩瓦解繳械投降了,何況是相識幾天。林曉涵說那晚她把頭探在了帳篷外面,看了一夜的星星。
第二天一早,宋河拉起林曉涵,問林曉涵去不去參加市里難得一見的游行。宋河看出林曉涵小氣鬼的樣子,表示今天這個項(xiàng)目是免費(fèi)送的,算買一贈一。林曉涵看著傻不拉嘰的宋河,跟他一起去了市里。兩個人壓根不知道嘴里喊的游行口號是啥意思,就直愣愣地跟著人群玩一股新鮮,不過兩個人都想不明白,前晚的一個吻為什么會生出那么多破馬張飛的尷尬。
人群在拐彎處突然停了下來,聽不明白到底前方發(fā)生了什么,但后面的人好像并不知道前方已經(jīng)停下,成千上萬的人開始紛紛地涌向前方,人越來越擠,空氣開始變得稀薄,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被肆意侵蝕。被沖散開的宋河還是艱難地挪過來靠近林曉涵,卻只能隔著一個黑人牽著林曉涵的手。
擁擠得越發(fā)嚴(yán)重了,整個現(xiàn)場像是一次集體變形,人被填充在一塊共有的空間里,留不下一絲空間,沒有人能動,也沒有人敢動,人被壓迫到貼近、融合、扭曲,腳已經(jīng)開始懸空,并不雜亂,因?yàn)槊總€人都屏氣凝神,內(nèi)心里散發(fā)著驅(qū)逐不開的恐懼,死亡垂手可及,卻做不了任何事情。
林曉涵和宋河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他知道她流汗了,她知道他緊張了,他們都知道這一刻陪伴有多么多么重要。宋河透過隔著的人喊了一句,“曉涵,我在呢,曉涵,沒事。”
我哭了,特別不爭氣。
這會兒你深沉了。
有嗎?
游行發(fā)生了踩踏事故,看著橫七豎八的尸體、看著散落一地的傳單、聽著恍恍惚惚卻又清晰可辨的呻吟,林曉涵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離死亡這么近。
她看著眼前腳被踩傷卻緊緊攥著自己手不放的宋河,眼淚奪眶而出,緊接著便是亙久的擁抱。林曉涵和宋河沒有死在一起,但林曉涵知道,自己的心態(tài)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宋河一瘸一拐地送林曉涵到機(jī)場,再一次問林曉涵愿不愿意,林曉涵搖頭,宋河沒有糾纏,目送林曉涵進(jìn)了候機(jī)廳,便轉(zhuǎn)頭離開了。看著手里的機(jī)票,她腦海里閃現(xiàn)出宋河問自己的話,閃現(xiàn)出兩人在人群中間的溫?zé)岬臓渴郑W現(xiàn)出海水里宋河的擁抱,林曉涵在候機(jī)廳里糾結(jié)了很久,又遇到飛機(jī)延誤,臨上飛機(jī)的時候,她覺得有些事情既然已經(jīng)存在,無論對錯,自己都要接受,干嗎要跟自己較真。
林曉涵停了下來, 發(fā)了短信告訴宋河,自己愿意留在這個城市等待宋河。
她沒有上飛機(jī),卻無論如何再也打不通宋河的電話,他突然就消失了。林曉涵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宋河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她還是有些絕望,嘴里哼唱了一首《夢一場》,改簽了第二天的飛機(jī),打算回北京的胡同繼續(xù)自己的大尾巴狼生活。大約過了半天,宋河打來了電話,宋河問林曉涵,“我在北京你在哪里?”
后來林曉涵問宋河為什么會買機(jī)票去了北京,宋河的話讓她感動很久,他說,“你都敢試一試了,我有什么不敢回來陪你的?”
然后他就買了機(jī)票回來?
沒有,我剛才騙你了。
嗯?
我覺得這么互相錯過的情節(jié)比較好看。
那真實(shí)的情況是?
其實(shí),那天是我回了北京,而他出現(xiàn)在了北京機(jī)場。
于是林曉涵明白了一些事情,存在就是存在,誤會就是誤會,錯誤就是錯誤,要相信,要接受,不是按道理應(yīng)該怎樣做,而是相信內(nèi)心怎么想。
她就是膽小,自己原以為可以完成的事情其實(shí)做不到;她就是以為自己愛林漠,而實(shí)際上卻并不一定;她知道不對,可是她就是這么十來天愛上一個人。筆記本上的那些鉤她最終于也沒有打完,她覺得應(yīng)該接受也應(yīng)該隨心。所以,三年前她陪著宋河到了意大利生活。
那你為什么會回來?
因?yàn)楝F(xiàn)在,我覺得他不愛我了,而我,也是。
再次見到林曉涵是在她的中式婚禮上,跟一個尼泊爾小伙。母親不同意她又一次遠(yuǎn)嫁她鄉(xiāng),她穿著大紅的旗袍在父母面前長跪不起,現(xiàn)場從嘈雜到靜默最后甚至能聽到啜泣,整個婚禮現(xiàn)場安靜得可怕。母親應(yīng)該跟她一樣是較真的人,早就已經(jīng)滿面淚光了,卻并沒有拉女兒起來。兩個人像剛打了架的孩子,硬邦邦地等著對方服輸。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一個人走到酒店外,艷紅的喜字映照成雪白地面上斑駁的光斑,雪更厚了——那是天津好多年來難得的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