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學車吧。拿到駕證之后，我買車，你開，帶我兜風。”“小賦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坐在副駕駛上，穿梭在上海的晚間高架上。那么多的燈光，那么繁華的城市。而我們，看起來那么自由。”

“姐姐你為什么不學？”

“我路癡啊，小賦。”“姐姐是路癡你不知道嗎？”

說完，我們兩都笑的肆意。

這些對話發生在25歲的我和18歲小賦之間。2000年，我們相識的那一年。

現在，已經過去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我與小賦第一次相遇。他騎著山地車，騎的很快，快到來不及剎車。砰的一聲，撞上了我，我們兩個一起倒地。他只是手臂擦破了皮，我的膝蓋要嚴重的多，流了不少血，裙子也撕開了好大一個口子。我疼的站不起來，想著必然趕不上的送機，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掉不下來。

小賦慌忙地跑到我面前，口口聲聲道著歉。我始終沒有抬眼看他一眼。覺得絕望，覺得命運真挺捉弄人的。漸漸有人圍觀，我不好意思再繼續坐在地上了，抓起背包，一瘸一拐地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的一剎那，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終究是沒有送到他啊。我想。可這本該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他離開的干脆，仿佛心中沒有半點不舍。我也想，也想像他那樣豪邁，那樣瀟灑。可是，生來，我就是個沒出息的把感情看的太重的女人。在一起經歷了那么多，最后卻要生生的說永別，而不是再見。好想，好想使勁搖晃著他的肩膀，問他，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說分手就分手，說不愛，就不愛的。

可是，我始終都是沉默的。沉默的聽他說完他想說的，沉默地聽他告訴我愛上另一個人，并且兩人都準備出國，沉默地同意，沉默的離開。

最后，得知他就在那天要走，即使時間那么緊湊，我也還是沒有忍住，瘋了一樣的趕往機場，就是想見他最后一面。

誰知道，路上出了這樣的狀況。

五年啊。

五年的情分，因為這五年的點點滴滴，讓我不得不留戀一個愉快的，完美的道別。哪怕真的是后會無期，我也是沒有遺憾的。我始終都是一個倔強固執的人。

下了出租，我忍著痛，走進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看看時間，難過得連氣都嘆不出來。那么想當場坐在地上痛哭一場。愣了很久，終于死了心。一轉身，卻看見一個少年。我看著他，覺得眼熟，他卻眼神堅定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要干嘛，推開他，想走，卻被他抓住了胳膊。

他說了聲：“姐姐。”停了停，又說：“對不起。”

我明白了，是剛才把我撞到的那個少年。我不怪他，回頭沖他笑了笑，說：“沒事。”

他卻一路跟著我，一直到家。我乘地鐵，他也乘地鐵，我走路，他也走路。就那樣跟在我后面，站在我旁邊，也不說話，也不離開。也不知道他把他的那輛山地車放在哪里了，也不知道摔壞沒有。但我終究沒有心情跟他說話，一直帶著耳機在聽歌。

“閉上雙眼你會掛念誰，眼睛睜開身邊竟是誰。”

乘地鐵的時候，當聽到Eason的這兩句攆進自己的心里時，眼淚又忍不住流了出來，一直流，一直流。站在我旁邊的男孩應該看不見。拉著安全拉手的胳膊擋住了我的臉。等快下車的時候，我的眼淚也差不多快風干了。

一直走到了樓下，他都沒離開。我終于轉身，面對他，說：“怎樣，怕我尋死嗎？”

“當然不是。但還是擔心你。”

“謝謝你的擔心。”我語氣冷的可怕。對待這樣一個，令人感到還算溫暖的男孩子，我不應該這樣的。

“所以，現在，我到家了。你應該不用擔心了。你可以回去了。”

說完，我走進了樓道。能感覺到，他沒有再跟進來。心里有失望，但更多的是疲憊。

趴在床上，回想起今天的一幕幕，回想起過去的一幕幕。覺得人生，真的挺搞笑的。比自己看的那些小說還要離奇。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永遠的離開你，沉入海底，成了迷。

進入夢里，千奇百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野貓，野了那么久，最后竟被人豢養。卻，圈在籠子里養。成天成天，都在籠子里。像鳥一樣，像魚一樣的養。沒有自由，沒有同伴。

不算可怕的夢，卻還是被嚇醒了。

下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兩口，剩下的，從頭澆了下來，冷的哆嗦。把衣服都脫了，換了干凈衣服。

門鈴響了，我不知道是誰。這個城市，除了他，我沒有別的熟悉的人。當初也是跟他來到這里。卻沒想到如今落得這番模樣。

從貓眼里看去，竟然是那個少年。也就是后來的小賦。小賦，小賦，我挺喜歡這個名字的。

他開門，他手里提著兩袋打包的食物，還有飲料。

我盯著他，看了很久。最后揚起嘴角，笑了笑。笑什么呢。

笑這個少年的單純，和美好嗎。笑他給我失去希望的人生帶來那么一絲絲的暖色嗎?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捧著他買的奶茶，一聲不吭地喝著。很香，很甜。很適合這該死的南方的冬天。他緩緩地把飯盒打開，讓我快吃。我看著面前的幾個菜，紅燒肉，土豆絲，三鮮。香氣逼人，還有晶瑩剔透的白米飯。突然想起媽媽，想起很多年前家里的味道，也不過如此吧。也是像他這么大的時候。

我沒有再克制，端起米飯，狠狠的吃了起來。仿佛餓了很久一樣。

小賦說：“我一直在你樓下，一直到晚上，看你一直沒有下樓。廚房燈也沒亮，我猜你肯定該餓了，就給你買了這些。”

我看著他那誠懇的眼神，說：“謝謝你。”

“你也吃吧。這么多，也不是一個人的量。”

“嗯！”

第二天，我辭了工作，想以后的打算。

上海，我還能繼續待下去嗎？我不知道。這個城市太大了，大到令我覺得它冰冷的刺骨。我愛它嗎？我總是這么問自己。我愛這個城市嗎？

人們總是因為一些人愛上一個城市。這樣的感情毫無道理可言，可是又是那么的真實。真實到無法跟人談起，只能任由那種感情繼續沒有道理地霸占、侵蝕自己肌膚的每一寸，自己靈魂的每一次夢魘。

我在家待了很久，不想出門，沒有社交。抽了很多煙，喝了很多酒。小賦常來，所以我餓不到。他每次來，我們兩都在一起吃飯，聊聊天。更多的是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他看著我一根根地抽煙。那眼神，我說不上來，好像是擔心，又好像是別的什么。

我自然問過他，要不要來一根。

而他的回答，總是搖頭。然后繼續沉默。

有時他會把東西稍微收拾收拾，然后打開背包，拿出學校的課本和作業，就在我們吃飯的桌子上，趴著寫會作業。好像我不存在，好像那是他的家。好像，我真的是他的姐姐一樣。

寫完了，他就起身說：“姐姐，我該回去了。”我說：“嗯”。他又會叮囑我少抽點煙，少喝點酒的話。說：“姐姐，以后還要生寶寶的，抽煙對寶寶不好。”

天知道，當他說出寶寶這兩個字時自己的眼淚差點流出來。

寶寶。

這個詞在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嘴里說出來竟然顯得一點不別扭，竟然溫暖無比。他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啊。跟我這個一下子老了二十歲的女人也能玩到一起。跟我呆在一起竟然不覺得悶。竟然懂得怎么得體的照顧一個陌生人。竟然會說很多恰到好處的能溫暖人心的話語。

在那一刻，我很感謝，很感謝他。

一個月之后，我感覺自己慢慢的，開始恢復了。不再去想關于前男友的任何事。看到手機里的合照，好像也不是那么難過了。輕輕地，摁了刪除鍵。心情變得輕松起來。不覺得可惜，沒有難過。不過是得了一場病。病好了，就雨過天晴了。

找到新工作之后，收入跟從前相比，只多不少。

我有時會帶小賦去餐廳吃飯，他并不顯得不適合或窘迫。其實從他的打扮也看的出來，他的家庭應該是好的。我也帶他去旅行，飛到香港，玩不了幾天就會回來。我不想他父母擔心，我的工作也不想落下太多。

后來，他說，姐姐，以后你不要帶我出去了。

我問他為什么，他支支吾吾了很久，說，感覺自己像吃軟飯的。說完低下了頭。

我聽完，笑了出來。

我說，小賦，這個詞，你用的不對誒。什么叫吃軟飯的？

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弟弟。姐姐對弟弟好，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而且，那個時候你照顧了我那么久，現在，就當是我的一種感謝和回報吧。

其實，我對小賦的感情跟我說的也差不多。其余的，我并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他是一個好男孩，當朋友也好，當所謂的第第也好，遇上了，都是天賜的緣分。

況且，來日方長，多一個親人，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只是不知道，小賦，他懂不懂我的這些想法。

小賦考上了大學。北方的城市。他最后一個志愿才是那里，前三個都是上海，哪怕都是不盡如人意的學校，他也填了。卻沒想到還是被最后一個錄取了。他跑來跟我說的那一天，眼里好像掛著淚。我不確定，或許是自己眼睛花了。我輕輕抱了抱他，對他說，沒關系的。去首都也挺好的。你生長在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城市，去另一個意義上的大城市度過四年，想想，也是一種經歷。

他只是淡淡的說，可是你不在。我說，要我在做什么呢？

我們遲早都是要分開的。這半年的相處，夠了。

沒有人有這么好的運氣的。姐姐已經覺得是老天照顧我了。

不管怎么樣，謝謝你，小賦。

而且啊，你也該學會做一個男子漢了。

男子漢，就不許優柔寡斷。

說完這句，我用手指在他鼻翼上畫了個圈。卻沒想到自己的語氣竟然泛酸。

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們兩個都已經哭了出來。

隔了很久，小賦捧起我的臉，輕輕地，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他的個子很高，我平視，都看不到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的心，平靜，又不安。

他終于還是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可是姐姐，我那么想照顧你。”

我說好，小賦。等你長大，等你真正長成一個男子漢。那個時候，姐姐就讓你照顧我。

他答應了我，安心去北京念書。一年才回來一次。進入一家網絡公司學習，聰明又勤奮的小賦讓老板很喜歡。他打電話這么跟我說的。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那個老板，竟是個女的。

誤打誤撞中，她騙小賦，或者說勾引他，上了床。小賦跟我說這件事時，早已離開了那個公司，也回到了我身邊。

我們做愛過后，他這么跟我淡淡地提起這件事。

我覺得有一絲的詫異，但很快平靜了下來。心里清楚，這樣的事，都是再正常不過了吧。在今天這樣的社會，在今天這個社會中的男女身上發生。況且，小賦他，值得得到那樣的優秀女人的愛。

否則，我又如何能夠做到一等多年呢？

我想，小賦自然是明白自己與日俱增的魅力的。作為一個即將步入社會的男人，他有相貌，有實力，也有野心。

這么多年，他一口一聲的姐姐，早已把我的心叫化了。只是我并沒有抱太高的期望。經過那一次的戀愛，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愛情觀開始瓦解，瓦解之后又重建了。只是建的破碎，沒有再完整起來過。愛情，呵呵。有時覺得只有這樣兩個字能形容我對它的信任感。

而對小賦，或許自己一大半是親情，一小部分才是愛情吧。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我希望他好好的，希望他越爬越高，未來越走越明亮。

只是，我已經快進三十歲了。

女人在這個年紀，就顯得很尷尬了。小賦自然也清楚。

有一天，他同我說道：“我們明年結婚吧。”

他沒有喊我姐姐。

我先是愣了很久，后來又沉默了很久。兩個很久之后，我終于開口說，好，小賦。都隨你。

小賦聽我這么回答，眼角眉梢好像連發絲，都是快樂的。

卻又像是預料之中的。

他只是吻了吻我的額頭，然后就去上班了。

我抱著自己的身體，坐在床上，想了想這幾年自己的經歷，心中不覺得喜，也不覺得悲。覺得命運讓我失去很多，也讓我得到很多。小賦是如何到達我身邊的，我到今天都覺得不可思議。是因為前男友的拋棄，老天看我太傷心難過了，怕我走不下去了，才把他帶到我的身邊的嗎？然后，他就像一個天使，一直默默守護著我這個所謂的姐姐。

可是，我畢竟比他大那么多。這個年齡差距，真的可以被克服嗎？我不知道。

婚禮那一天，他說我愿意的那一刻，我還是沒有忍住，哭了出來。很沒出息，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便放肆了自己的眼淚。他替我擦去眼淚的時候，說：

姐姐，我叫了你那么多年的姐姐，終于可以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