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和我媽早上去買菜。
家在一個小鎮上,兩條公路就是小鎮的全部。一條新的,一條舊的,新路寬敞又大,兩邊多是新建的房子,舊的那一條,擠滿鱗次櫛比的小商鋪,開著不一樣的門市部。
小鎮上人們的生活就是從開第一扇卷閘門開始。
買菜的地方是一個彎成u型的小巷子里,到了趕集這一天,天還微微亮,就聽得到三輪車的聲音,人們從狹小的車廂的下來,又相互幫忙把裝滿菜的背簍遞下來,像一群勤勞的螞蟻。
其中有頭上包著映花帕子的老太婆,臉上溝壑縱橫,牙都掉光,整個臉仿佛往里面縮進去了,佝僂著腰,扶著旁邊的人顫顫巍巍地下車。
有腰間掛著煙袋的老大爺,嘴一裂開笑,就看幾顆又黃又黑的牙齒在大大的嘴中像幾個飽經風霜的將士一樣,堅定地駐守著。老大爺們用解放鞋的鞋帶子把褲腳扎的嚴嚴實實的,不過下車時候還是能看見鞋底滿滿的黃泥。
還有年輕的婦人,多是在農村里,丈夫外出打工,家里公婆身體不好,自己帶著還沒有斷奶的孩子便來賣菜,穿得顯俗氣的大紅大綠,耳朵上戴著夸張的耳環,有時候奶水太多,甚至還會旁若無人地對著垃圾桶就開始擠奶水。懷里的孩子倒還是睡得安穩,時不時呶一下嘴,肉肉的小手晃一下就停在空中,又慢慢地放下來。
安靜的小鎮在晨曦中也慢慢蘇醒,門市部都相繼開門,買五金的蔣叔一家早就把那些桶桶碗碗整整齊齊地擺在門前的空地上,他家的老貓在柔和的晨光中悄悄溜進一個紅色的桶子里睡覺了。
吳老師家的照相館也開始有人,多半是照證件照的學生,還有一些盛裝打扮的老年人,為自己不遠的葬禮準備好照片,還有剛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年輕人,穿得煞有介事,為結婚、為戶口準備拍照。
李婆在自己的門市部前又擺了個小攤,賣百蟲靈,小時候我家的老貓身上長虱子,就是從李婆家買藥。
賣手機的王叔從里屋端出一碗面條自顧自地吃起來,跟周圍人打著招呼,問大家吃早飯沒,我遠遠看到碗里冒著的熱氣,把他的眼鏡都弄花了。
不大的小鎮,大家差不多都互相認識,盡管去菜市場的路不遠,不過一路上都是打著招呼過去。
媽媽們總是在路上打著招呼,這個招呼的時長完全按她們的心情來定,那時的我總是孤獨地站在一旁,祈禱我媽能夠快點講完。
有一個賣包子的阿姨,每次趕集的大清早就能看見她提著滿滿一籃子菜回來。微胖,喜歡穿大花裙,因為是夏天的早晨,脖子上的項鏈因為出了汗而黏在上面,歪到了一邊,嘴上涂著一層紅黑紅黑的顏色,頭發梳得光亮。
看到我媽,老遠就開始打招呼“邱兒!”把那兒化音拖得老長,“買菜回來了?”,我媽也回應著走近了,翻了翻籃子里的菜,“買了些啥子菜嘛?這個好多錢一斤???”指著籃子里大大的洋芋,我媽在問花裙子阿姨。
“在那口子那家買的,開始還要五角錢一斤,后頭我說反正屋頭娃兒就喜歡吃洋芋,就多買點,就稱著四角錢一斤?!迸职⒁痰氖謴哪樕侠@到耳朵后,挽起一縷掉下來的頭發,關節處是深深的肉窩。
后面響起來摩托車急促地按喇叭的聲音,幾個頭發染著夸張顏色的年輕人兩三個擠在一輛摩托車上,在擁擠的人群中顯得格外扎眼,本來燥熱的夏季顯得更加煩悶。
“這幾個龜兒子,一天硬是沒得事情做了?”阿姨撇過臉,皺起眉頭,又伸手把母親往里邊攆了攆?!澳呛寐铮覀兙腿ベI菜了喲!”道完別,旁邊又響起一聲嘹亮的叫聲“邱兒!”是我媽最好的朋友,陳姨,在路旁擺著攤賣水果“來拿點香蕉,最新鮮的!”“好好,待會來拿,先去買菜?!?/p>
而買菜的地方早就擠得水泄不通,不寬的小巷兩邊擺滿了菜,包的厚實的蓮花白,一小把捆得整齊的蔥,還沾著露水的青翠欲滴的芹菜,混雜著枯松樹枝的松菌在這個季節格外受歡迎,前面蹲著好多挑菌子的人。
還沾著雞屎的雞蛋躺在飽飽的裝滿谷糠的袋子里,還有用白布遮著的苦蕎粑,味道很苦,顏色深綠,大人尤其喜歡,但基于它的顏色和牛糞很像,我總覺得那是用牛糞做的,自然不敢恭維。
除了新鮮的蔬菜,還有很多自家弄的干貨,顏色像番茄炒雞蛋的海椒面,晾曬得干干扁扁的魚干,土豆干,薯干,自家壓榨的酸菜,泡在深綠色的水里。
如果季節適應,還有人會賣煮熟的胡豆,原本綠色的胡豆煮過之后就變得黃黃的,輕輕往中間一按,豆子就爆開,孩子吃地猴急,吃完嘴巴上全是胡豆表面的一層細絨毛,賣得便宜,大人就大把大把地買回家,家里的孩子最喜歡。
巷子的盡頭是燒鍋爐的祝師傅,他總是穿著藍色漆皮的圍裙,方便往爐子里加煤炭,同時他還是洗肉的能手。周圍人家的熏得黑黑的臘肉都是拿到祝師傅這里洗,黑乎乎的肉從他手里出來就成白花花的了。
他還會殺豬,往往是在趕集前一天幾個男人就在這個地方殺一頭豬,砍成兩半后掉在一個小梯子上。第二天就被賣肉的人運走?,F在就連祝師傅這里都擺滿了小攤,多半是來晚了的老人家。
老大爺還吧唧吧唧地抽著旱煙,時不時往地上吐一大泡口水,還有的老太婆找錢的時候,從襪子里掏出疊得整齊的錢,一角,五角,最大也不超過十塊。
看到這些,我總會問我媽,他們賣菜的就是賺小錢,為什么我們還要去跟他們講價,為那幾角錢計較呢?我們又不差那幾角錢?
我媽沒有回答我,多半也是覺得我愛心泛濫,不過只要是我去買菜,都會去老大爺老太婆那里去買,也不管菜新不新鮮。每次我媽接過焉了的蔥或是癟了的姜時,我都能看到她強壓怒火的撲克臉。
買菜的歲月已經遠走,現在回家就是一覺睡到大天亮,很少再和我媽去買菜,況且現在超市見過的沒見過的蔬菜都有,誰都不會再那么麻煩地買菜。
不過近年來總是出現有毒蔬菜事件,讓大家對市場上賣的蔬菜產生很大的恐懼感。于是我又想到小時候,甚至都沒有有毒蔬菜的概念這一說。
我就突然發現,遠走的不僅是買菜的歲月,還有那一顆相信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