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老師很好的,每年都要收好多紅包……”
那天下午,和一個并不熟悉的人聊天,當?shù)弥依蠋煹纳矸莺螅粺o羨慕地說。
我注視她說話的模樣,當中似乎并無譏諷或是揶揄的意味,她的樣子,只是在陳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以前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都要解釋一番:我教書這些年……
好吧,我不妨在這里再來一次:
我教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在這十多年里,我收到過家長送來的一個西瓜,一盒雀巢咖啡,一份杏花樓的鐵盒月餅,兩斤葡萄,自家用蘆葦葉包的二十只粽子,就這些。
送西瓜發(fā)生在我教書的第一年。那天,所帶班級的班主任微笑著問我,XXX的爸爸說要給孩子補語文,你補嗎?
那時候剛做老師,對很多東西都不了解,對拒絕別人更是毫無經(jīng)驗,于是便答應(yīng)了。
他爸爸第一次帶小孩到我租住的房間的時候,帶來了那個西瓜。
后來,我不記得給他做了多久時間的家教,一個月或是兩個月。但從那次之后,除了兩次實在推辭不過的朋友的小孩,我再也沒有在家輔導過學生——輔導小孩默古詩,做練習冊,實在是無聊透頂?shù)氖虑椤?/p>
順便提一句,若有家長小孩語文不好,先別想著給他補課,那沒什么效果。與之相比,在他還小的時候,每天晚上給他讀讀故事書,比長大后請怎樣的教師補課都有用。
送雀巢咖啡的是一位來自湖北的小孩的媽媽。之所以關(guān)注到她的籍貫,是因為我也是湖北人。而且她與我曾住一個小區(qū),提著咖啡找到我的前兩天,她剛剛給她的女兒辦完轉(zhuǎn)學手續(xù)——不能在這里考試,她索性早一點將女兒送回老家。
她在這樣的時候來找我,大概是為了表達一點謝意。但坦白說,雖然算是半個老鄉(xiāng),我從未對她的女兒有過特別的照顧。
至于月餅,葡萄和粽子,都來自于同一位家長。那是一位非常淳樸的媽媽,幾次推托不過,便只好讓她來了家里。其實她也與我一樣不善言辭,與她對坐的幾分鐘里,我想我們都能感覺到在空氣中流動的尷尬。但在教她女兒的三年里,她都來了我家里,帶著月餅,葡萄,和自己包子的粽子,也帶著對坐無言然后找話題的尷尬。
以上,便是我所有的關(guān)于收家長禮物的經(jīng)歷。我不知道太多其他老師的情況,但在我所在的這所學校里,我想大部分老師的經(jīng)歷,與我都并無大的差別。而那樣的過程單就感受而言,實在是難以讓人愉悅起來。而且,坦白地說,大部分的我們,并不會特別優(yōu)待那些家長送過禮的小孩。喜歡的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容易忽略的總是會不自覺地忽略。
看到這里,可能也會有人覺得矯情——當然,我也實在不知道收到足夠讓人震驚的禮物是何等感受。但我想對于當下許多年輕老師而言,基本都已經(jīng)開始接受了這樣的對于教師身份的看法:教師只是各種不同職業(yè)之一,它不見得卑微,也不見得偉大高尚,教書育人領(lǐng)工資,那都只是份內(nèi)的事情。做得好,也不過是一個把某樣事情做得好的普通人而已,與刷墻刷得好的粉刷匠,或是代碼寫得好的碼農(nóng)并無本質(zhì)的不同。做好這些有的時候的確艱難,但真的做到,也不見得就有多了不起。
從這個角度來講,絕大多數(shù)老師都只是普通人,我當然也是。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完全明白這些年來,老師這一職業(yè)到底為什么被如此污名化——問題當然有,但如果數(shù)量如此巨大的群體真的那么糟糕,那一定是這個社會出了問題,一定是構(gòu)成我們這個社會的絕大多數(shù)人出了問題。
社會的現(xiàn)狀,是我們每個人都責任。將責任推卸到他人身上的確是一種相對容易的辦法,但從來都于事無補。
所以,這篇文章也只是從教師的角度,談?wù)劶议L應(yīng)該如何面對教師節(jié)送禮這一問題。雖然不敢確定真實性,但我的確也聽說不少類似的傳言:“小孩班級的同學都送紅包的,我不能不送。”甚至也聽說過周圍有老師給孩子幼兒園老師送紅包。
作為老師,我其實并不大理解這一點,我的建議理所當然是不送禮。從前文你應(yīng)該可以看得出來,那對大多數(shù)老師而言,并無特別的用處。
當然,可能有家長會說,你他媽說不送禮,我小孩要是被穿小鞋,后果你負責?
我當然無法對這樣的后果負責,就好象無法對大家都送禮,造成這一陋習的社會后果負責一樣。
許多東西,都只是選擇的問題。向左走和向右走,一定會收獲不同的風景,也一定會承擔不同的風險。而表面客客氣氣地爭相送禮,背后又惡狠狠地去咒罵,這會改變許多人的看法和預期的。
我一直記得一件事情,那發(fā)生在我剛參加工作后不久,那個傍晚,我們和另一所學校幾位青年教師打完球,然后一起吃飯。飯桌上,我們談起老師收禮的話題。其中一位年級組長說,第一年真是傻,家長給我一條煙,我就真的給他退了回去……
我想,沒有老師會在一開始就覺得收禮是合適的。但若是接觸得多了,會自然而然覺得那是理所當然。若是長此以往,甚至真有可能走到這一步:絕大多數(shù)小孩的父母都送禮,那么不送禮的小孩,的確存在被特別看待的風險。
但若現(xiàn)狀果真到了這樣的地步,那一定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家長,教師,乃至由我們每個人組成的社會體制。
只是就我個人觀察,我真的不覺得當下的現(xiàn)狀有那么嚴重。
有意思的是,作為擁有老師這一身份的群體,周圍也有人反感這樣的事情。我有這樣一個同事,他的孩子讀小學。他非但不給老師送禮,還厭惡學校里的許多做法。比如說,他一直反感小孩的家庭作業(yè)太多,小孩失去了游戲和學編程的時間。然后,他找到老師,說:“小孩這么多作業(yè)不行的,都沒時間玩游戲了。”
你可以想象一開始老師聽到這句話時的反應(yīng)。因為在學校老師眼里,小孩不做作業(yè)絕非是不做作業(yè)本身那么簡單,很多時候,那都與老師的安全感和控制欲相關(guān)。而那位同事的做法,很明顯沖擊到班級老師的控制欲和安全感——“要是他考不好可不要怪我們。”
“要是其他小孩也跟他學怎么辦?”……
但那位同事相當堅決。他自己本身就是科學老師,平日里,他安排了大量時間,陪他兒子一起跑步,一起學編程,一起看電影,一起學英語,當然,還有睡前的閱讀。
只是接下來,即便他和老師約定好成績的問題不用老師負責,老師還是會因為作業(yè)的問題對他兒子有過批評和為難。雖然他兒子的成績一直不錯。
于是,一次憤怒之下,他撥通了他兒子學校校長的電話……
后來,我說:“你難道不擔心你兒子在學校里被冷落——那種方式也可能帶來傷害。”
他說:“那沒有辦法,不可能什么好處都被你撈到。你又要玩得開心,又要學到有用的東西,還要應(yīng)付老師大量重復無聊的作業(yè),還能討所有人喜歡……”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選擇這一點上,他比我看得通透。
到現(xiàn)在,他的兒子在學校其實很受歡迎,每次科技節(jié),他都會去給大家展示自己編的小游戲,或是自己組裝的機器人。
所以,別給老師送禮。——特別是你并不想送,而只是屈從于內(nèi)心的恐懼的時候。
至少,這可以成為選擇之一。
對了,作為老師,其實收到過許多來自小孩的禮物:巧克力、筆記本、各種小裝飾品、風鈴、書簽、心形的鑰匙扣、疊滿小星星的玻璃罐、玫瑰模樣的肥皂花、各種形式的卡片、筆、信封、奶茶、小盆栽植物……當親手收到來自于他們的小禮物,或看到禮物里卡片真誠的話語時,是真的會覺得開心。與前面收家長的咖啡和月餅的經(jīng)歷相比,那實在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有的時候,還會收到以前教過的學生的來信。——有的小朋友似乎習慣了隨筆的方式,乃至于畢業(yè)后還會偶爾來信:新的學校老師好兇啊,班級同學都不熟,最近家里好多蚊子……
收到那樣的來信并回信的過程,實在是相當愉悅。
所以,作為家長,請別給老師送禮。如果可以,還不如多讓孩子去和老師交流——如同對待普通人一般的交流。
至少,作為老師的我,是這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