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玥 泠
從小,我就是在媽媽的數落聲中長大的,媽媽的數落對像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爸爸。從小到大,我的耳朵都聽起繭子了,我真是佩服爸爸的忍耐力。
爸爸原來當過兵,是個指揮過幾百號人的營長,后來轉業到單位后,手下也領導著十幾個人,爸爸也算是個響當當的男人了。我一直不明白,如此鐵骨錚錚的男子漢,只要回到家里,在媽媽的面前,怎么就慫成個漢子難呢?
媽媽是車站里的普通售票員,卻在爸爸面前像一個不用發號施令就能坐享其成的貴婦。她不光坐享其成,還總能用放大鏡挑出爸爸的各種毛病來,爸爸也總是樂呵呵地隨便由她拿捏。從小,我就覺得爸爸有些可憐,也覺得這個世界讓我有些搞不懂。
小時候,每當媽媽翹著雪白纖細的食指滑過家里的各種陳設時,我立馬就知道她接下來的臺詞:“老畢,你擦東西能不能認真點,你看看,上面這么多灰。”“老畢,你看看你洗這白襯衣,衣領子上還是汗漬,你這部隊大兵是怎么指導別人工作的呀?”“老畢,今天這土豆絲味道真怪,是酸辣土豆呢還是糖醋土豆啊,還有這到底是絲還是棒子呀?”諸如此類的苛責幾乎每天都在我們的小家里發生,就好像這些家務活的所有權天經地義就該歸屬于爸爸,而媽媽的職責就是做天底下最嚴格的監督員,他們誰也不可以越界。
每當這種時候,爸爸從來不會生氣,反而總是賤兮兮地傻笑著說:“老婆大人說得很對,我這不是在你的指教下每天都在進步嗎?”媽媽面對爸爸這種近乎討好的口氣,總是偏過頭,沖著爸爸一剜眼,不知是從嘴巴里還是鼻腔里嬌嗔地“哼”一聲,爸爸馬上像被頒發了特級獎章似的,樂顛顛地啍著小調更起勁地賣命干活。
有的時候,別人在媽媽面前炫耀新買的高檔貨時,她總是微笑著不接話,回來卻把一股火氣全撒到爸爸身上:“你個老畢,你大小也算是個領導,你看看你老婆,怎么就連一件像樣的首飾也沒有呢?嫁給你,我到底圖個啥呀?”“圖啥都不如圖個心安呀,老婆,有你這大寶貝在,什么東西也不如你稀罕嘛。”老爸這話說的,連我聽了都直想嘔吐,老媽卻是很受用,好像老爸能一言成真,她果真就是天底下最值錢的珍寶一般,又是頭一偏,眼一剜,輕輕地“哼”一聲。
有時候,媽媽會沖爸爸說:“你看看隔壁的XX,這幾年一路高升,現在馬上又要調到外地升職了,你說老畢你咋就十年不挪窩?干啥也干不出個名堂來?你說你哪樣能比別人強!”每當這些時候,老爸總是嘿嘿地倔嘴說:“老婆,你這可說得不對啊,就算他們樣樣都比咱們強,可有一樣他們就不如我,那就是我挑老婆的眼光。”
老媽和老爸,永遠在這種嫌棄與討好的聲音里重復著細碎的日子,而唯一不會改變的,就是爸爸永遠是干活的那一方。而無論爸爸在單位多么一言九鼎,在家干的家務有多么精細,媽媽則永遠執著地百般挑剔。
我一直都知道,媽媽一點都看不上爸爸,這么多年爸爸累死累活地操勞,把她呵護得十指不沾陽春水,連我這做兒子的都覺得媽媽一面享受著爸爸對她的好,一面處處嫌棄著他,很是自私與無情。
我一天天長大,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出門,別人總是夸我和媽媽像姐弟倆。有時候,我都挺為爸爸感到尷尬,但他自己倒是一點也不難為情,總是喜滋滋地聽著別人夸媽媽年輕,就連媽媽送上的白眼,他也欣然受領。
爸爸突然摔倒,中風,偏癱,我以為我們家的天就要塌了。我等待著媽媽更多的奚落與嫌棄,等待著爸爸的無能為力和無奈悲凄,等待著迎接家里的一地雞毛。
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媽媽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變得我完全不認識了。她最愛的廣場舞不跳了,麻將桌一下都不碰了,她剪掉了長長的透明指甲,用發帶扎起一頭的披肩卷發……
爸爸在醫院里躺著,我剛參加工作又不敢隨意缺班早退,就跟媽媽商量著請一個護工來幫著照顧爸爸。“不用,你安心上班,你爸爸我會照顧好的,你爸講究體面,肯定不愿意讓護工來翻騰,咱們也別白花這份錢了。”看我一臉的不放心,老媽又補了一句:“兒子,你放心,強將手下無弱兵,你看我的。”說完還一臉輕松地沖我微笑。這是我媽說的話嗎?我有些不敢置信。
老媽真是說到做到。面對亂糟糟的現狀,她不再說一句抱怨和嫌棄的話,所有的家務活她全部都無師自通起來,就像這些活多年來就一直在她的心里攢著,到了需要的時候,就會自己長著腳從她的雙手里走到每一寸的生活里。
除了買菜做飯燉湯及必要的家務之外,媽媽幾乎一刻不離地在醫院里悉心照顧著爸爸。她前前后后跑醫護室,樓上樓下推著爸爸拍片檢查,每天給爸爸翻身擦洗,端糞接尿也不皺眉頭。只要有空閑,媽媽就陪爸爸聊天或讀報刊,晚上就在病房里加個陪護床,日夜守著他……
我看著日漸消瘦的媽媽,覺得一切像魔幻世界般不可思議,也曾私下心疼地感嘆了幾句,媽媽眼圈紅紅地回我:“你爸寵了我一輩子,是該我好好寵他一回了。”
媽媽的體貼入微并沒有挽留住爸爸,七個月后,爸爸還是走了。當時,看著一臉戀戀不舍的爸爸,媽媽緊握著他的手,然后俯下臉,輕輕地在爸爸的額頭印上一個深深的吻,然后一臉恬靜地看著爸爸微笑,爸爸的眼角滑出兩滴淚珠,然后慢慢閉上了雙眼。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禁濕了眼眶,而媽媽,她居然從頭到尾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我的工作更忙了,偶爾回家,看著空落落的屋子里,媽媽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做著各種家務事,或是侍弄著爸爸留下的一陽臺花草。
我擔心媽媽會想不開,就慫恿她出去找人打打麻將跳跳舞,她總是怡然自得地說:“這一屋子的家務活總得有人干嘛,這一屋的花草也要有人氣陪著,才能活得鮮亮。”我聽了一陣陣地心酸,但媽媽好像一點沒覺得,反而爽朗地招呼我快坐下來嘗嘗她最新學做的松鼠魚。
我再次驚訝于媽媽的廚藝,她卻一臉陶醉地告訴我:“要論廚藝,你爸做的菜,可是一般飯店的廚師都比不了。我和你爸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給我做的松鼠魚,我看到橙黃色的魚翹著頭翹著尾,在幾道綠色的蔬菜中間,像要跳躍起來一樣,覺得特別有意思。你爸卻說,這叫鯉魚躍龍門。就在那時,我立即喜歡上了你爸做的菜。”原來如此,時隔三十幾年,我媽還記憶猶新,卻從來不曾對我們提起過。
我看媽媽并沒有什么心結,就和他聊起爸爸的病情,媽媽卻說:“你爸年輕時大腦受過傷,醫生說不宜太費神卻也不能讓大腦閑著,好在這么多年他身體一直很好,但這一摔倒呀,可就再難恢復了。他那么要強的人,走了也好,不用繼續受這份罪。你爸一生都講名聲要體面,卻偏偏強撐著受了七個月的罪才走,他那是不放心我啊,擔心他這突然走了我過不好日子。兒子,你放心,我得每天過得好好的,活得開開心心的,讓你爸爸走得也安安心心。”
快一年過去了,媽媽還是喜歡一個人在家里安靜地自己做事,很少出去找人玩,我總覺得她太過孤獨,就四處張羅著請人給她介紹老伴。媽媽知道后,平靜又鄭重地對我說:“兒子,你就別瞎操心了。這輩子,除了你爸,我誰都看不上!你別擔心,你爸雖然走了,卻留下了一屋子的愛陪著我呢,我一點都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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