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從父親離世開始,我已流浪了十二年

爸的葬禮,小白耷拉著尾巴從許多腿間穿過,已幾天沒什么吃食的它全身灰不溜秋的。那一刻我的三魂七魄中仿佛有一部分跟它發生了交換,立時整個人變得灰溜溜的。

來自網絡|侵刪

我常常在想,世界上或許真沒有什么所謂“心靈感應”或者“先兆”之類的東西,不然為什么我竟對這件事毫無感知呢,難道我的父親就這么不重視我?或者是他真的怕耽誤我的學習?還是說我當時滿腦子想著的都是怎樣從題海里露出個頭來,根本沒有顧及那些細小的枝節?

那天晚上小白吃了主人吃剩留在狗盆里的半碗疙瘩湯,在堂院沒有目的地溜達了幾圈,它找到男主人吐在涼臺上的半口痰,高興地舔了個干凈。后來正屋的燈熄滅了,院中漆黑一片,只剩下大門外路燈的光芒,含混地灑進來。小白就跑回自己在雜物棚子里的窩——一個它經常流連的洞。那個夜晚是如此寧靜,初冬時節的濕氣在干柴上凝聚著夜露,街上偶爾傳來自行車軋過鄉村水泥板路的聲音,溫柔而恬靜。四十里外,城市過渡來的陰霾讓天空變得渾濁,但仍有星星固執地掛著,盡力閃爍微光。后來小白以自己清晰而難以名狀的生物鐘感知到某個固定時間的到來,街上的路燈也同時熄滅了,整個村莊陷入一片墨汁般的漆黑。街上的車聲不再出現,那個喜歡夜飲的陌生男子也早吹著口哨踉蹌而去了。這個夜晚,主屋安靜得出奇,夫妻倆睡得仿佛比往日香甜,連個呼嚕聲都沒有。鄉村的初冬如此寧謐,遙遙的犬吠幾不可聞,使小白分外安心。在棚子的某個暗角,一只耗子細微騷動,蹭得柴葉窸窣。

小白在昏昏欲睡間,感到一個并不明朗的身影在附近徘徊。這種感覺先是淡淡的,后來就明晰起來,在那顆小小的懵懂心臟里制造不安。小白豎起耳朵——什么都沒有變。但是那強烈的感覺照舊在院中逡巡。小白開始認為那窸窣聲或許有著特別的意義,或許是某種奇怪的腳步。它睜開眼,卻發現什么都看不到。

過了不知多久,約莫就是它從街頭溜達到街尾,又從街尾溜達回街頭的時間,正屋的燈突然亮了。接著,是女主人的聲音。這個快六十歲的婦女叫起來,聲音里有種跟往日不同的東西,小白不懂,那是一種接近潛意識的慌張。

那盞燈一直亮著。


沒人知道這個56歲的男人究竟是在什么時刻陷入昏迷的。

手足無措的女人徒然攤坐在炕上,望著一旁丈夫蒼白的面頰,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天已經在塌陷了。有那么一刻,她恍了神,感覺整個房間正浸泡在昏黃的夢的液體里,而丈夫正在熟睡。她拉了拉被子想躺下來。然后她看到了褥子上的失禁物。

這個女人不記得家里有手機。她連衣服都忘了穿,下意識地跟著雙腳跑出大門,跑到街對面,敲響了另一扇門。


當我的大哥睡眼惺忪,懊惱地打開門時,看到我母親衣衫不整地站在那里,矮小的身體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打著哆嗦,便意識到出事了。

“文忠,快去瞅瞅你二姑夫吧!”

他們馬上去敲了另一戶人家的大門。醫生家就住在同一條街,門建在高高的臺階上,花了很久才叫開。這個醫生幾年前死了丈夫,從外地嫁到我們這,嫁給了一個不學無數的老光棍。她約莫五十上下,整個人線條硬朗,連臉上的紋路都很堅硬。不知是因為口音有點侉,還是怎樣,她很少開口。這個女人走起路來很快,總像有點什么事情要忙似的。我以前經常看見她吸著煙,背著黑乎乎的藥箱走出家門。

我依稀記得有次高燒,醫生給我打完針離開后,她的丈夫走進了我們家,開始跟我母親炫耀起兩個人的房事。當時我正裹在被子里,將睡未睡。

“她很會弄。不知道怎么弄的,得勁兒!”

我母親聽了,意味深長地評論說:“啥耶,她是醫生……”我至今還記得她神秘的語調。

從此我對她有了個很怪的印象,不知是覺得她更神秘了,還是更像個普通人了。不過她的二流子老公在我眼里的形象卻正常了起來。

以下的事情是我母親后來告訴我的。

醫生背著藥箱匆匆來到我家,看見我爸的樣子,就說,一定是腦血栓。這陣子的確有很多五六十歲的人得了腦血栓。醫生熟練地掏出針劑,說打完針就會醒。

我的父親并沒有醒過來。他是在清晨五六點的時候,被大哥和匆匆從臨街趕來的舅舅用農用三馬子拉到鎮醫院的。是腦梗塞。

“逼娘們給治反了!”我母親恨恨說道。


醫院說,治不了,得轉院。我剛剛年滿三十歲未婚的姐姐被從隔壁的天津叫回來主持大局,一行人匆匆來到了唐山工人醫院。

這是我們這個市最大的醫院,已經存在了很多年。大約兩年后我姐姐不得不做流產手術時我才第一次來這里,那也是個冬天。當時我所看到的醫院,樓內沉郁晦暗,樓外肅殺蕭索,簡直是個奪人命的地方。大約一年多前,我父親還在市里工作,曾因為心臟病突發而在這里住過。那時我高二在讀,放月假回家那天父親出院(我現在意識到有可能是特意安排的),我才驚知此事,嚇得哭了起來。聽說他的心臟比正常的大出了很多。那時的我不知道,留給我和爸爸相處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了,而但凡能用眼淚洗刷痛苦的,都是一種幸運。


這一次,他們也決定先不通知我。而我那幾天也像個沒事人一樣,在五十里外某個坐落于某個村子的縣重點高中學習。我哭喪臉的所有理由,還只是那做不完的卷子。

在那個最關鍵的夜晚,這個被沉重青春淹沒的高三學生還是沒有發覺任何異常。也許她的鉛筆曾經在晚自習時莫名折斷,也許曾有一道本來會做的物理題莫名寫錯了,但又或許正像她相信的那樣,真的什么也沒發生過。她照例讓沉重的腿拖著疲憊的大腦、酸痛的肩膀與屁股回到三樓的六人間,照例地洗漱泡腳,照例地洗干凈了襪子和毛巾,然后躺到靠窗的上鋪。她的腦袋還在快速地旋轉著,根本不受控制,完全停不下來。她躺著不敢動,怕床鋪吱吱的響動會影響了同學,直到均勻的呼吸在房間彌漫開。照例是個失眠的夜。她掏出之前跟“蒙娜麗莎”同學借了未還的MP3,聽起歌來。后來她終于沉沉睡去,一個夢都沒有。

睡眼朦朧昏昏沉沉地在鈴聲中睜開眼是個慣例。匆忙地擠在水房里,面無表情地洗漱是個慣例。在天還未亮的冬季清晨往教室魚貫奔跑是個慣例。學生們的鞋子啪啪地敲打這座美麗校園的石板路。百年校慶時新漆紅的木門里,六棵兩人抱的中國槐用無數光禿的枝杈指著天地,發出無聲的嘆息,而鳥兒照例不知愁地唱著歌。天空的啟明星與遠處小山上的白塔冷靜地注視這一切。如果靜物依然保留著那古老的另一維的智慧,它們一定知道,這些被禁閉的少男少女里面,有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她的爸爸已經終于挨完了自己的使命。

在這所學校里,早讀不被允許出聲。在這所學校里,彼此的智商常常令人自慚形穢,勞累不堪的孩子們漸漸形成了上課不愛發言的氛圍。平日里也并不擅長跟人交流的我,被迫變成了半個啞巴,常常痛苦不堪。冬天,鍋爐工盡了最大的努力,讓辛苦的孩子們舒服一點。此時,教室里的空氣洋溢著平淡的溫暖,以及大約七十個孩子的腦電波。腦電波在靜默中飄散糾纏,企圖編織出成果。最近的三食堂傳來的早飯香,總是能給人很多動力。

正當我疲乏而認真地啃食書本時,有人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她示意我到教室外交談。她叫“紅”,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但是不教我。她曾經是我姐的同學,娘家也是我們村的。她媽媽是當年北京來下鄉的知青,人很好,但有點大舌頭,嫁了村里一男的,就沒有回去。我媽跟她媽關系很好。上次見她時我還在讀初中,她來找我是要做什么呢?

她接下來告訴我的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你姐給我打電話了,你爸在醫院里,讓你去看一下。你不要擔心,應該沒什么事的。我幫你叫好了車。我現在送你出校門,門衛我已經打好招呼了。”

她說話的語氣親切平淡,還很自然,但又極其認真。她自然的樣子讓我放心,而認真周到的安排又讓我非常不安。現在想起來,我還是非常感激這個紅姐姐,是她的細心,沒讓我在趕到醫院前就受到驚嚇。不知道我姐后來有沒有還給她車錢。

因為時間太早,路上很空,我們的車開得很快。司機是個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他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樣子。我說我去醫院看爸爸,我覺得他應該沒事。司機說,是,不要擔心。他的話很少。“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我這樣想著,就努力做出沒事人的樣子,說了很多平時不會說的話。

我就這樣自我欺騙著來到了鎮醫院的門口。那里冷冷清清的,一個鬼影子也看不見。風呼呼地刮著,偶爾開過的卡車騰起煙塵,整條街籠罩著清晨的陰郁。這個景象長久地雕刻在了我的記憶里。我突然一陣惡心,在路邊吐了一口。好在沒吃早飯。好在司機已走遠了。后面的幾年里,我有無數次不得不到這家醫院對面的公交站坐車。每次我都刻意不去看它,可心里總有一條線把注意力扯向那個陰森的門口。


我大著膽子走進醫院的大門,發現文忠大哥已經等在那里了。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他很熟路地帶我走進破舊的電梯,里面昏暗的光映得他臉色灰黃,他的表情是我從沒見過的樣子,仿佛幾天沒睡似的。我的心立即懸了起來。

“看看去吧,人……不行了。”他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當他緊張時,總會有點輕微的口吃。

我的雙腳像灌了鉛,思維卻變成了空白。那一刻,我在這種矛盾的感覺中失去了身體。我沒有注意到周圍空氣的震顫是如何變成遙遠的回聲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病房門口的。我記得那里有好多人,在那些臉中,我認出瞎了一只眼的遠房二叔,他本來是多么快活的一個人啊,現在他臉色莊重,什么話都不說。在他邊上站著的是我的姑父。另外我記得有兩個家住市里的叔叔也來了,他們平時一般很少回家。我的兩個粗魯的親舅舅跟他們都站在一塊。還有些什么人,我就不記得了。這些平日不相往來的人,在此刻站在了一起,他們低聲交談著,看到我都是一副悲憫的神情。我立刻明白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了。

我在用眼神跟他們打招呼時,還沒有徹底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病房的門像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你一旦跨入,就別想再出去了。我如果能早點知道這個道理,就會在門口多停留一會兒了,那里空氣稀薄,但普世的因果關系還依然成立。那些人讓出過道給我,我像個主角一樣,輕飄飄地進了病房。一切是那么平靜,那么簡單,我站在門內。我被床上的人吸引住了,那人躺在那,一動不動,身體藏在被子下,被子幾乎是平的。此外,屋子里還彌漫著一種從沒聞過的氣味。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怪。

姐姐說:“咱爸就在等你了。”

我沒有聽明白這句話,等我?等我做什么呢?我只是一個很年輕的人啊,他們需要我做什么嗎?我不知道這已經是最后的告別了。

姐姐說:“你過來叫叫他,他聽得見。”

我走過去。我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傻傻的。我看著那個人,那么瘦小,他真的是我爸?我爸不是一個挺大塊的人嗎?我又看他的臉,真的是我爸。只不過那臉上毫無血色,皮膚底層的斑點全部滲透出來,憔悴得不成樣子。我終于知道了什么叫面如死灰。那個人鼻子底下粘著根管子,連著旁邊臟兮兮的氧氣瓶,但好像還是不夠呼吸似的,張大著嘴巴,嘴唇起了一層白白的東西,我又看了看,他的舌頭也是白白的。我想,那氣味就是從嘴巴里出來的。小娟姐姐(堂姐)手里有個小碗,里面是清水,她拿棉簽沾了水,輕輕涂在那兩片嘴唇上。我想,嘴巴是要多干,才會變成那種顏色呀……

可是他們說,那就是我的父親。他們要我過去,要我跟他說話。他們說他在等我。

我看到自己走了過去,站在床邊。我看到姐姐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她說話從來沒有那么溫柔過)。而我媽媽毫無存在感地留在屋子里。

他們說他在等我。他們期待我跟他說話。那我就去跟他說話吧。我說:

“爸,我來了。”“爸,我是小穎。”“爸。”

我看見自己說了很正確的話,很合時宜。很好。

人們告訴我,我爸已經“這樣”好幾天了,他曾經被送到市里的醫院,現在他們又讓他回來了。

我已回憶不起,接下來都做了什么。在下個事件發生前,我一共在那間病房里待了多久?我姐在干什么?我的靈魂仿佛蒸騰了。她好像是出去過一次,又好像沒有。但是依稀記得,就是在她不在房間里的時候,那件事發生了。她也許是在跟我的那些叔叔舅舅們商量事情去了。

我的媽媽仿佛是突然間對所面臨的一切發生了厭倦,又或是早已累積的疲憊在此刻終于爆發,還是說潛意識里認為我爸爸反正已經見過了我,而我也見過了他,所以是時候了結了……她突然爆發出哭聲,奪門出去了。病房門咚的一聲,仿佛整個樓體都發生了震顫。我爸爸所剩不多的靈魂似感覺到自己最終被放棄了,于是就著這空氣的震蕩離開了他枯槁的軀體。

接下去,一切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機器發出了尖利的鳴響,穿白衣服的人疾跑進來,用兩個熨斗樣的東西在他胸口作業起來。瘦弱的身子被吸起,又掉落,吸起,又掉落……直到白色被單被扯到臉上,身體痙攣。

我看到醫生走了出去,屋里隨即爆發出女人的哭嚎。小娟姐姐哭得最像樣。母親也哭得很像樣。姐姐也哭了。我也哭了。

我知道我永遠地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我很悲傷,也應該悲傷。可是又說服不了自己。我被一種不真實感籠罩著,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是演員。我像個假人一樣,扮演我的角色——一個得到噩耗的人,一個突然失去父親的小女兒。我立即注意到自己有一點沒有做好——我穿的羽絨服是紅色的。

沒有人告訴我會發生這樣的事。

要不我就會穿個黑色的衣服來了。

我看到自己非常難為情地小聲囁嚅著,跟姐姐說出了自己的困擾,我看到自己得到了她的諒解。我變得有信心起來。


我再次坐上安排好的車。這顯然是貴賓級的待遇,我是主角。所有人都在注視我。此刻太陽竟露出了頭來,家鄉的初冬竟能這么清明,空氣污染都隱退了。姐姐去辦什么手續了,司機沉默著。金色的陽光從車窗溜進來,四周寧靜,所有的聲音都離我而去。我打開窗,讓陽光灑在臉上,那冰涼的觸感卻無法使我清醒,特別是我知道自己并沒有在做夢。可是我心里只有兩個字:好假。

我家的門大大地敞開著,許多人進進出出。靈車還要晚點到。這些人中的大部分我都在別的葬禮上見過。沒想到……

我走進屋,炕上坐著幾個中老年婦女,她們在剪裁白布。令我驚訝的是她們的神態——仿佛世界并沒有傾頹一樣,仿佛自己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她們拉著家常,東扯西扯,時不時還吵個兩句。她們好像并沒有注意到我進屋來了似的。這些人里嗓門最大的就是我的親大媽(大伯母),以前我不知道,或者說不相信她是個這么冷酷的人。還有鄰居的老太太也在,平時兩家相處一般,甚至有時不太愉快,沒想到她也來了,這讓我有點感動。與此同時,我心里氣了起來:她們老早就開始準備了。她們早就知道結果了。也許她們一直期盼著這一刻呢。我立刻憤怒地跑到院子里。

爸爸終于來了。他被安放在堂屋,一個用門板搭起來的臨時床上。姐姐站在爸爸面前。她疼愛地用指尖輕輕觸碰爸的臉。她的手灰灰的,有點干,指甲上有白白的倒刺,跟臉一樣憔悴。

這幾天她是多么疲憊啊,必須承擔一切,而我一點忙都沒有幫上。她這幾天是怎么過來的呢?我沒有經歷的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么呢?一直沒人告訴我。幾年后,有一次我在微信上跟姐姐發了大段的話,告訴她爸爸去世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并且讓她有時間一定告訴我那幾天發生的事。可是她好像忘記了答應過我什么。

姐姐說:“你也摸摸爸的臉吧。”

我怯生生伸出手去,指尖剛一碰到冰涼堅硬的東西,就觸電般地縮回了。那個躺著的身軀哪里是我爸?我爸半個月前還在跟我搶電視機的遙控器呀……那個人就像個制作拙劣的蠟像……我的心被撕扯著,有什么東西碎掉了。

陽光的消失是從院中靈棚搭起開始的。爸爸的蠟像被裝進紅漆棺材,我失去了最后一抹可見光,世界突然變得陰沉。空氣中不知是多了什么還是少了什么,讓人根本喘不過氣來。這時候人漸漸多起來,大多是來幫忙操持事情的。“大操兒”里里外外非常專業地忙碌著。村里的熱心人這個時候都出現了。有個著名的混混“小六子”也來了。他大概四十多歲,還是個單身,平時沒有正經事做,連地都不去照看。我小時候常自己在門口玩沙土,曾多次見他兇神惡煞地走過。但此時的他竟變了樣,顯出主動的、關切的神情。他甚至非常和藹,又非常有感情地回憶起我爸的過往,說自己多么尊敬他。末了他神氣地說:

“你知道你們姐兒兩個現在最需要做的是啥嗎?就是要照顧好你們老媽!”我發誓此前我從沒跟他搭過任何話。

我已不是我了。那時我的靈魂正在悄然裂開,而這發生得迅速又徹底,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我看到自己站在充斥著灰色光芒的世界里,在第一聲嗩吶中,眼前的最后一抹顏色也隱退了。我的靈魂暈開在陰冷的灰色里。我飄進靈堂,看見小白從許多腿中間灰溜溜地穿過。我跟著小白飄出靈堂,看它在即將結凍的泥地里尋覓食物的殘渣,整個身體臟兮兮的。沒有人注意到你!喪家犬!

我們去“送紙”。那是一種奇怪的儀式,就是所有的親戚都要按血緣親疏的規矩各自披麻戴孝,然后排成隊,吹吹打打地在村里最寬闊的路走一遭,走到將近郊外的某處就大肆燒紙。我小時候參加過很多次,每次都是跟著母親排在隊尾。這次我排在前面。

我爸人生中經歷過幾次挫折,對世事看的很淡,特別是人過中年后也不太花時間在交際上了。我印象中,他消磨時光最常經營的方式就是,翹著二郎腿躺在永遠屬于他的炕腳子那一頭,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拿右手食指在空氣里寫字,仿佛他還是那個臉上帶笑眼里閃光的青年教師——我當然沒見過他那時的樣子,全是憑借家里的許多張黑白相片推測出來的。可是那塊曾經供他施展的黑板已經成了面前的虛空。那時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常常躺在他旁邊,跟著聽了許許多多評書相聲。

所以送紙的隊伍很短,人少地可憐。我記得小時候參加的這種儀式,隊伍都很長,大家哭得都很響亮。但我們這支隊伍卻是靜默的。我和姐姐都不是好演員,一到正式上場,就立即拘謹起來。我們都意識到應該哭起來。可是我就是哭不出,就對姐姐說:“我哭不出來。”姐姐一聽,氣急敗壞地說:“我本來要哭出來了,你這樣一說,我的眼淚又回去了。”后面的人看見我們不哭,也不好意思出聲了。我們這支毫無士氣的隊伍尷尬地在街上走著,并且在村里人奇怪的注視下越走越快。

我爸一輩子不喜歡繁文縟節,所以我們把葬禮壓縮到極簡。時間只有兩天,而且只有嗩吶和鼓樂,沒有請唱歌的。他最討厭葬禮上唱歌了。每個上午我們都要去“送紙”,第二天下午擺“路祭”后埋葬。父親是在第二天的某個時間被火化的,具體時間我記不清了,當時是姐姐跟著去的。姐姐回來時手里捧托著個盒子,盒子由黃布裹著。我看到她左右被兩個人攙扶著,跌跌撞撞的,眼睛腫著,眼鏡片上全是模糊的淚痕。要不是有人攙扶著,我想她會倒下去。我知道,我永遠地失去爸爸了,這一刻的感覺是如此強烈。我們連他在塵世的軀殼都失去了。我們再也見不著他了。我終于放聲哭了出來。

這場葬禮很短暫,只有不到兩天的時間,但是對于我來說,卻只是個噩夢的開始。在這場葬禮上,我的母親和姐姐幾乎完成了他們對父親的告別。或許她們從看到父親輾轉于不同的醫院,一次次被告知噩耗,又帶著些許悲觀的希望尋找出路時,當她們為了父親跟死神賽跑時,當她們有機會在醫院里照顧父親時,就已開始了她們的告別。我剛剛得到噩耗時,別人已在試著平息噩耗,開始下一段人生了。那時的我們都不知道,痛苦若得不到表現的機會,就會啃食心靈。姐姐和媽媽催我第二天就趕快回學校去。學習是更要緊的事。


我回到宿舍時,同學們都在上課。我一個人躺在空空的房間里,看著其余5個床鋪,被子都整齊地折成豆腐塊的樣子。我第一次徹底地感受到人生的迷茫,完全不知今后活著的目的。房間里溫暖如舊,這個下午是如此安靜,靜得仿佛有細細的戎毛順著毛孔從體內爬出。突然間窗外起了一陣騷動,幾個從操場回來的學生興奮地叫嚷起來。我別過臉,看見有柳絮一樣的東西在半空中緩緩打著旋地飄落,被西邊的余暉染得金黃。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太陽雪。我的下鋪同學小魏有一面很大的鏡子,我想要看清自己的樣子,誰知手指一碰到鏡面,鏡子就裂了一道縫。

后來的日子,我失魂落魄地,不管走在哪里,都覺得整個人被空氣重壓著。我的家人把我趕回學校學習了,他們不愿意知道我有多難過。我失去了全部的語言。上課時,自習時,提著暖壺走在路上時,在食堂就著塑料袋進食時,腦中都只有一個聲音:我失去爸爸了。有一天我坐在教室里面,同學們都在拿筆刷刷寫著什么。我注意到自己的心變了樣——原本屬于爸爸的位置成了個空洞。那個冬天很冷,所有的風都灌了進來。

我的心臟每一刻都在木木地痛著,可是在有人的時候,眼淚卻一滴也掉不出來。顯然,向周圍的人表露情緒,對于我們家的人來說難得離譜。有一次,下鋪的小魏在沒有人的時候問我:你爸爸的事,你不難過嗎?我沒想到會有人這么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要知道我媽媽都沒有問過。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在大家面前表現地太若無其事了。我覺得我應該,也很需要哭一下。我立刻表演起來。我試著捂住臉,沒有淚;我捂住眼,還是沒有淚。最后我尷尬地抬起頭,仿佛做錯了事般。我的同學轉移了話題。

那一刻的我,還是不知道失去父親對自己來說真正意味著什么。她還不知道,以后會有多少眼淚等著她流——在無數個黑夜里,那個已經畢業工作的姑娘,將獨自回憶過去,為了捕捉她此刻寧愿全部遺忘的關于父親的點滴,然后流出許多許多的淚。她將重新努力地試圖記起,那個雨后在菜園里采摘新熟的脆嫩秋黃瓜和酸甜的西紅柿,興奮地喊她過去品嘗的男人。她將驚訝地發現,自己無法走出悲傷的另一個真正的原因——這個家里沒有人再能逗她開心、給她安全感了。她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想不起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應該如何去笑。痛苦將會加深她與整個世界的隔膜,使她默認絕不可能有任何一個人愿意真正地理解她和接受她。她還將發現,這個男人的離去將使這個家庭失去原本的平衡,而這三個失去主心骨的女人將會怎樣地彼此怨恨。

此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還陷在麻木里無法抽身,那感覺就像兒時不小心剛被蝎子蟄完一般,剛開始只是酸麻、難受,并且因為驚慌而無法動彈——那離真正的痛楚還遠得很。

兩星期后我第一次放假回家,我的姐姐還在。她做了好吃的小雞燉蘑菇,但是我們還是沒有機會聊一聊爸的事。我回到學校之后,第二天嘴角就生出一堆小水泡。后來接連幾年,每次上火,水泡就在相同的地方生出來。我不知道她們兩個有沒有跟彼此說過什么,有沒有一起哭過,但我被當做了局外人。我多希望——又有點害怕——可以有機會跟她們兩個人抱頭痛哭,然后她們會告訴我爸爸對我的期望:繼續生活,努力高考。我以為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來自己舔舐傷口。每次回家,我都還是抱持希望,相信等誰喘過一口氣來,就一定會問一問我:爸爸的事,你難不難過?

希望破滅是在第二年春天,我放假在家時正趕上母親給大姨打電話。兩個女人都是大嗓門,我聽見大姨在電話那頭問:小穎怎么樣?她想不想她爸爸?誰知道我媽斬釘截鐵地說:她不想啊!我們都好得很。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常常回想起這一幕。但又會發覺,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也會因別的理由跟母親與姐姐漸行漸遠的。畢竟那不就是長大的全部意義嗎?


在寫下這篇文章時,我的心情經歷了轉變,由最開始的迫切而疏離,到后來重臨其境的目光濕潤,再到最后的冷靜坦然。一個月前,我才剛剛徹底地走出抑郁,開始新的人生。我找回了對生活的真實感,像結束了一個長長的夢,靈魂終于歸巢。從父親去世算起,已是將近十二年了。我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花了這么久。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寫下這些文字的意義——不是為了一吐為快,不是為了講故事,也不是為了讓別人了解我真正的樣子,而是為了終于可以跟那個悲傷的自己告個別。

父親的離世對我來說是個創傷。從那天起我就患上了輕微的閱讀障礙,書本上的文字到后來電子屏幕上的文字,我讀起來都很費勁。在很長的時間里,我不能聽到跟“父親”有關的任何字眼,一聽見眼圈就會發紅,連上英語課聽見“father”都會讓我難過起來。而且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心臟的疼痛——每當我想起爸爸(那幾乎是每時每刻),心臟就仿佛被刀剜著,疼得讓人呼吸急促。最可怕的是我完全看不到未來了——最愛我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我還讀什么書,賺什么錢呢?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特別是工作以后,我變成一個奇怪的人,表面上云淡風輕,心里卻憤世嫉俗得要命。我后來了解到,那些恰好是PTSD的癥狀。

如今的我,處在離家很遠的城市。終于靜下心來,可以好好地讀書寫字,也常常可以看著窗外的雨或云霞,凝神靜思。我常常像以前那樣,在無人的時候對爸爸說話,并且相信他就在我身邊,他全能聽得見。這時心里開始洋溢起類似幸福的感覺,我終于不會像以前那樣哭了。有時候我會想,父親的一生也吃了很多苦,選擇在我過了十八周歲的時候到站下車,這個疲憊不堪的中年人也已盡到了責任。

有一天我讀到余華老師寫的一段話時,突然對死亡這件事有了全新的認知:

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時間。他一旦脫離時間便固定下來,我們則在時間的推移下繼續前行。孫光明(弟弟)將會看著時間帶走了他周圍的人和周圍的景色。我看到了這樣的真實場景:生者將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遠躺在那里,而生者繼續走動。這真實的場景是時間給予依然浪跡在現實里的人的暗示。



2019年7月5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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