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棉之秋
2017年10月25日? ? 星期三? ? 秋陽燦爛
沒有晚自習,放學后去看父親,到單元樓門口看見他一個人坐著,在抽煙。我車子騎到父親跟前,他仰起臉望向我,我喊了他,他才敢確定是自己的孩子,臉上便漾起了笑。
父親收起馬扎準備回家,我要接過馬扎,可他不給,我就默默跟在他的后面。父親頭發灰白,佝僂著背,中山裝的前襟長出后襟很多。他一手提著小馬扎,一手拽著樓梯扶手,每一個臺階都走得很用力、吃力。我心里一陣緊縮——父親很老很老了,再也不是我那個背影高大挺拔的父親了!到一樓樓梯拐彎處,父親伏在樓梯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對我說:“你先上去吧。”
每次跟在父親后面,或者遠遠地看見他,見老邁的父親步履蹣跚,總是想跟他說把拐杖用起來。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大約五六年前,從外地回家過年的大侄兒給爺爺奶奶各買了一根拐杖。拐杖著地的一頭有逞三角的抓手,看上去很牢穩,父親母親很是高興。一次我回家,父親很興奮地從床底拿出一根拐杖,試給我看。并說,第二天就要拿出去拄。母親嗔道:“能行能動的,拄什么拐杖!哪天真要用上拐杖了,那就坑了,不就快要給孩子添麻煩了嘛!”父親笑了,又把拐杖收了起來。其實,我知道父親想用拐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跟那一幫老伙伴炫耀孫子的孝心。
當時的父親,的確還算硬朗。母親小他四歲,精神身體也都不錯。在一輩子要強的母親看來,他們還沒有老到要拄拐杖的地步。母親認為,拐杖一拄,老態就出來了,精氣神也就垮了。剛強一生的母親,她七十多歲,還操持一家人的飯食,每天做家務,讀《圣經》,精神抖擻,依然是家人的主心骨。
然而,四年前,一場悄然而至的病患(應該怪我們兄妹的粗心),竟然帶走了母親。母親猝然離世,我們兄妹悲痛欲絕,父親卻異常平靜,只是抽煙。那天,母親下葬前的那晚,在母親的靈前,父親對我說:“我怎么也沒想到,你媽能走在我前面,她怎么能走在我前面。”
這幾年,我們聽從大哥的話,從不在父親跟前提起母親,怕惹他傷心。父親本來就寡言,母親走后,他的話更少了。他似乎也配合著我們,更是從來不提母親。
只是,他似乎突然間衰老了。以前父親連藥都很少吃,更沒有打過幾次點滴。母親走后這幾年,父親住了兩次院。 背駝了。眼睛只能辨個路,親人熟人只有到面前了打招呼了才敢認。耳朵更背了。前段時間,父親又住了院。電話里,雖然三哥跟我輕描淡寫,我卻在接到電話后心就慌了。我清楚三哥知道我性子急,每次父親住院三哥他總是先電話告訴我沒有大礙,不要著急。
晚自習后趕到醫院,病床上的父親精神很不好,呼吸顯得困難,我突然覺得很害怕。不知為什么,母親去世這幾年,我竟然能慢慢把自己的生死看淡了,卻越來越害怕父親也像母親一樣突然間丟下我們。
握住父親干枯的大手,心里一陣難過。這雙大手曾經把我舉過肩頭,在人群里看露天電影;在夏夜為我和姐姐搖扇軀蚊蟲;在母親忙不過來的時候,為年幼的我綰過發辮……如今的父親已風燭殘年,我擔心一場寒流,一次重感冒就徹底擊垮他。
非常慶幸的是,父親在哥嫂的精心照顧下,恢復得比較好,不久便出院。天氣好的時候,像往常一樣,每天提著馬扎到樓下跟幾個老伙伴聊天、打紙牌。只是上樓很困難,一趟都要歇息好幾次,進了門還要喘一氣。
父親終于上得樓來,我的思緒被拉了回來。父親扶著桌子站著喘了一會兒,才坐下來。“今天沒有晚自習嗎?”見我來,父親總是很高興。這次出院后,父親精氣神似乎比往日好,話也多了。他問我佳慧(我女兒)在校的情況,他說他自己的生活。
“剛出院那陣,我想我還能是要不好了嗎,怎么小兒子每天夜里都要來看我幾次。”父親竟然開起了玩笑。父親一直跟我三哥生活在一起,三哥也是我們兄妹中最孝順的一個。父親說我三哥自從他出院后,每天夜里都去他的臥室幾遍,看看他,給他掖掖被子。
“你們放心哎,我沒有事。我感覺自己還能活幾年呢,等心宇(我三哥的兒子)結過婚,我還要給宇子家看孩子呢。再說,這么大年紀,就是死,也能死得著了。”父親笑著說。
我想,如此豁達的父親真的是不需要拐杖的,母親的話一直在他心中吧。并且,我們——他的兒女,就是他最牢穩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