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散文家張岱有一頗為自得的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張岱出身富貴， 自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與其相交者，自然脫不開這些聲色犬馬，是謂“臭味相投”。

然而脫開背景，脫開人情，再看這句話，總覺得乖張中透出些許無奈的意味來。

我有一個朋友，姑且叫他小A，他是可以被稱為標準“暖男”的那種人，處處為人著想，無論什么時候，總能從對方身上找到優(yōu)點。看到臺風過境，會提醒臺風所過地的朋友注意安全。無論是誰過生日，總會體貼地送上一份手繪的圖畫，或者錄一首歌給千里之外的人發(fā)過去。每個認識小A的人，都會給小A發(fā)一張好人卡，包括我。

記得剛認識小A的時候，我剛遭遇情傷，整個人煩躁不安，每天流連于社交網(wǎng)絡，運用文字與認識的不認識人玩游戲。在一個很糟糕的地方，認識了小A，他的文字很清新很干凈很舒服，忍不住就戳了一下。因為彼此的專業(yè)有交集，也有很多共同的興趣愛好，就此結(jié)成了好友。

然而久而久之，隨著自己的心境漸漸恢復平和，就覺得那些溫暖有點變了味道。那些曾經(jīng)覺得很干凈很舒服很清新的文字，無論換了什么環(huán)境，什么文體，什么態(tài)度，永遠都是一個腔調(diào)，讓人覺得乏味。而時時刻刻掛在嘴邊的叮嚀，則成了耳邊揮不去的嘮叨，一個“暖男”被我戲稱為了“媽癌”。

于是暗搓搓地懷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問題？反思許久，終究不得要領，直到某次與另一個朋友B聊天的時候，才一下子被點醒了。

朋友B說：“他就是太圓滑。”

我聽了一愣，這么一個溫暖的人，居然有人覺得圓滑？

朋友B解釋說：“他把所有的黑白，都能按照積極的正能量來理解。這種，大概也算是性格缺失吧，畢竟，人的感知還是要有好有壞，很多東西可以模糊，但也有不能模糊的東西，萬物過猶不及。”

醍醐灌頂。

人的認知會引起不同的情緒反應，而認知會經(jīng)過多重的偽裝來表現(xiàn)出來，情緒則不會。所以有時候我們會自己欺騙自己，但身體會給出最真實的反應。人在心情愉悅的時候，無法做出嘴角下撇的動作；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強顏歡笑也是笑容慘淡。這是人的特性。

而小A則是永遠表現(xiàn)出一種溫和的情緒，溫和的情緒就像是一堆綿軟的棉花，讓人打一拳頭下去卻渾不著力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感覺，讓我不舒服。你說東，他說東不錯；你說西，他說西也行。當然不涉及到原則的問題，比如去哪里吃個飯的問題，都行的結(jié)果，也就是讓你煩惱一下。但如果工作上遇到這樣的人，就未免太可怕了，你說征集一下大家的意見，方案A和方案B哪個好，他會給你分析A的種種好和不好，B的種種好和不好，最后讓領導自己決定。需要他投票的時候，給出一大堆的意見，然后永遠棄權(quán)。——最惡毒的說法，這個人可以永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不肯擔一點責任啊。

站在朋友的角度，一個“老好人”的角色，永遠是最不討喜的角色，原因就應在此：一個人沒情緒是不可能的，表現(xiàn)出的模棱兩可，基本上就是不表現(xiàn)。并不是沒有情緒，而是太理智，所有的情緒都掩藏起來了，讓人觸碰不到，觸碰到的永遠只是外面那層綿軟的東西。忍不住更惡意地猜測，愛情里所謂的“備胎”，不也是同樣的道理？

總之，不可愛。每個人都可以跟他交朋友，但是你真的確信自己是跟他交心了么？就算你很惡毒地罵他，他都會自己縮起來哭一場，哭過之后才很溫和很理智地跟你探討原因和理由。

當然，小A本人也許并不想成為這樣的人，隱藏自己的情緒，多半是為了不麻煩別人；只袒露最好的一面，只是希望可以更好地保護自己在乎的人。但是結(jié)果卻是讓人覺得這個人不真實，沒有破綻，觸碰不到他的痛點和高潮。久而久之，人們在有問題的時候，才會想到他。

我們與人交往的時候，會喜歡那些性格直爽的人。當然這個直爽是性情直爽，不掩飾不偽裝，而不是打著直爽的名號，出言不諱，噎得人下不來臺的那種。性情直爽的人打過去拳拳到肉，而綿軟的人永遠觸碰不到本體。友情不就是你來我往的過程中逐步加深的么？友情不就是將真實的自己袒露在一個你信任的人面前么？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我更愿意將“癖”與“癡”解釋為真實袒露出的那部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