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樓道里發現各家各戶門上的對聯都被粗暴地撕去了,只留下一兩塊粘合著透明膠的紅色小三角照例躺在墻上。方才意識到,燎疳節到了。自從大年三十以后,最熱鬧恣肆的一夜過去了,日子就滑了寂寥的境地。煙火爆竹的璀璨轟鳴化成了一堆堆混合著塵土的朱紅殘骸被掃在路邊,幾天前的殘羹剩飯熱了一遍又一遍終究是倒掉了。掛了幾日笑臉,人們覺得累了,躺在沙發上刷著手機,聽電視機里不知疲倦地重播著的生造出的一派祥和。而燎疳節是與那些日子徹底劃清界限的一天,所有火紅的奢望付之一炬,意味著生活的齒輪又要照常轉動了,那抹朱紅撤去后,希望也退潮了,一切歸于平淡。
但即便如此,我也并沒有再出門的打算。晚飯后也照舊在廚房里慢吞吞洗著碗碟。這個時間恰好是燎疳剛剛開始的時候。我望向對樓,正對面的房間里燈火通明,有三個人坐在沙發上看著閃動著的電視。我向前伸了伸腦袋,試圖辨明電視節目的內容,隨即又意識到這種行為的無意義,繼續聚精會神地刷著碗。我迷戀這個看似乏味枯燥的過程,因此家里晚飯的善后工作一直以來被我主動承包。擦去所有污垢,沖去所有泡沫,歸放排列整齊。心也能這樣就好了。總是這樣想著。
走出廚房時,看到父母軟塌塌地躺在沙發里在看一個國產諜戰片。暗自思忖著,從后排樓里看這個客廳,恐怕和我剛才窺視到的那家別無二致。我將房間里的福字,玻璃上貼著的不同模樣的小狗等春節貼畫一一撕下,拿給隔壁家的小孩,他興奮地問我還有嗎還有嗎?我彎下腰笑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這是全部了哦。”他牽著爸爸的手蹦蹦跳跳地下樓了。我心里揚起星星點點的歡欣,許是仍執拗固守在心底的些許童心作祟。
忍不住想到,若是妹妹還在,我還是會很開心地陪著她下樓去玩吧,她向來膽小,怕是不會像那些小男孩一樣貿然靠近火,但我定會找一個小小的火堆抱著她稍稍地掃過去,看她火光映照下最天真無邪的笑顏。可妹妹春節后便驅車回家了。我還清楚地記得她走時的情景。我在車旁沖她使勁揮手,由于正午的陽光恰好打在她的臉上,覺得分外刺眼的她哼了聲抬起手擋住了眼睛,又不滿地使勁搖上了車窗。她孩子氣的行為使我尷尬地杵在那里,只能看著車子漸行漸遠,定格成離別的最后一幕。其實妹妹不過是堂妹,生在北京,長在北京,長到八歲,我們也不過見過兩次。叔叔過年帶著她回到涼城也是由于爺爺的病情忽然加重不得已為之的。作為獨生子女的我,出于一種長久的孤獨,第一次見面就緊緊抱住了分明還陌生著的肉乎乎的小身子,把我喜歡的玩偶推給她,陪著她看低齡動畫,在和她無厘頭的交流中凝視生命的奇跡。而今那些時刻也一并隨著單薄的紅紙在這個日子化為虛無。她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地方,回到北京的驕傲榮光里。
燎疳節是西北特有的節日,北京固然是沒有的。我不知她這一生有沒有機會真正體驗一次這個看似有些野蠻粗獷的節日。但轉念想,又何況她呢,我自己大學四年來也只在涼城經歷過一次燎疳節。明明在失去,卻仍舊懷疑著,仍舊不知珍惜。我畢竟已經不是孩子了啊。
在我眼里,這個節日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孩子的節日。傳統觀念里人們堅信從燃著春聯等年物的火中跨過,可祛病除災,安穩度過一年。所以這天很多老年人若是路過一堆哪怕已滿是灰燼的火星,也會象征性地跨過去。可只有孩子才會懷著滿腔的熱情鄭重其事地去對待這一天。想到我的小時候,元宵節之后就會滿心歡喜地等著這一天的到來。那時常拉著表姐的手奔向不同的火堆,發梢或是衣服下擺被燒到也是常有的事情。畢竟在一個孩子的世界里,街邊一團團大火熊熊燃燒,人們排著隊往里跳。這樣的場景實在是罕見,因而便覺得有趣。
而成年之后,我和表姐回到各自的家,一如和堂妹的離別,冷酷得自然而然。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成年人一樣,各自頗覺諸事不易,瑣事繁多,也很清楚用黃歷上的節日忌宜抵抗生活的真槍實彈太過荒誕。那些無意義的事,自是無法避免,卻能少一件是一件。在春假已結束的時候,若是沒有因故在外,窩在溫暖的房間里看點什么有趣的電視節目自然要舒服得多。
喜歡沖進火堆里的小孩,也會有長大的那一天,他們眼里的熊熊火光會漸漸湮滅在層層疊疊的人生里,然后飛速地成長,長成冷眼看一切的我,長成牽著孩子的小手重新咀嚼這個節日的年輕父母,長成將自我屏蔽在狹小空間里的中年人。這樣的過程里,隱約可循時間綿長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