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涂往事——三條巷1號大院里的人和事

作者:夏培禾

? ? ? 70年代的當涂城關,從東大街走進三條巷,引入眼簾的首個門牌:“三條巷1號”,它便是縣文工團部分演職員的“公寓”,后又被稱為“1號大院”。

? ? “1號大院”是由前后兩座獨立的江南老宅拼合而成,前宅坐南朝北,后宅坐西朝東,兩座百年老宅幾經易主,歷經風雨磨蝕,建筑外墻及內部結構,看上去有點破敗凋敝,但青磚黑瓦馬頭墻的徽派建筑的神韻,依然清晰可見。

? ? ? 從前宅大門進入,是一座設有天井的三合院,其中住了五戶人家。

? ? ? 東廂房住著一對夫婦,男的姓Y,年近五十,原是京劇團的演員,后改行當了工人,大家依然稱他“Y老師”。多年不登臺,不練功,身材發福了,矮矮胖胖的,行動也有些許遲緩,但眉宇之間,兀自流露出一種京劇武生的范兒。

? ? ? 因房間狹小,庭院檐廊也成了夫婦倆的炊事之地;一方小桌,幾張小凳;吃飯、喝茶、會客、聊天,方寸之間,其樂融融。

? ? ? Y老師待人隨和,人來人往中,常常笑臉相迎,與人熱情寒暄;

“排練啊?”

“排練呢,Y老師!”

“排什么呢?”

“話劇《堅強的戰士》”

“彩排的時候,告訴我,我一定要去看的!哈哈哈!”

“Y老師放心!到時我會告訴您的。”

? ? ? 有時,他和老伴也會坐在庭院邊,穆然無言,凝望著天井上空的那一片淡淡的藍;抑或靜聽著屋檐瓦槽里流下的潺潺的雨……。

? ? 庭院一隅,溫潤著流年,他們平淡之相守,沉淀著歲月里的寸寸濃情。

? ? ? 西廂房分割為南北兩間,北間住的是一位女導演兼聲樂老師。一臉平靜如水,一身高冷孤寂,她的皮膚略顯黯淡且無光澤,雖羸弱的身體被舊灰色的衣衫包裹著,仍掩不住她芳華時的風姿綽約。

? ? ? 她通常足不出戶,偶爾出來,也總是坐在大門邊不顯眼的角落里,形單影只,伶伶丁丁,捧著厚厚的書,垂著低低的頭,靜靜地翻閱著、冥想著、思索著,她沉靜在自己孤獨的世界里,他人的進進出出,仿佛與她毫不相干,她從不與人搭訕,偶爾有人主動和她打招呼,她回敬你的也只是慢慢地仰起毫無表情的臉,微微揚一下嘴角,冷冷的說一句“你好!”,接著繼續把頭埋進書里。

? ? ? ? 據說解放前,她曾是南京國民政府三青團合唱團的成員,因而文革中被戴上了國民黨特務的帽子,她的愛人是某師范大學政教系的教授,馬列主義研究所研究員,文革中也因她而受牽連。

? ?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她,似乎有意和所有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然而她在工作中卻并非如此,如在學員的聲樂課上;

? ? ? “mi -mi -mi”“mao -mao -mao”她一邊彈著鋼琴,一邊關注著每個人的口型,然后用窩著的手,放在耳朵后面,仔細聆聽著每個人的音準和發聲的位置;

? ? “放松!放松!”

? ? “注意呼吸!吸如聞花,呼似吹灰!”

? ? ? “唱“a”時微抬上顎,對對,像打哈欠一樣,對!”

? ? ? “注意!氣從丹田!聲音由胸腔到鼻腔至眉心間發出來,不要扯著嗓子嚎!”

? ? ? 她的聲音依然是冷冰冰的,臉上仍舊沒有什么表情,但她說出的每一句話卻有專業溫度,誨爾諄諄,受益良多。

? ? ? 她和庭院的關系,不止于讀書凝思,晨起生爐子,亦在庭院之中;幾張報紙、數根樹枝、一把蒲扇,瞬間,滾滾濃煙,遮天蔽日,此刻,她佇立在彌漫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院深處回蕩著她的咳嗽聲聲……。

? ? ? ?

? ? ? 西廂房的南間,住的是一位樂隊司鼓,三十多歲,高而瘦,有一雙銳利而有神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

? ? ? 在舊的戲班建制中,班規嚴苛,司鼓被視為樂手至尊,他相當于現代的樂隊指揮,其座謂之“九龍口”,在演出之前或排練之中,他的座位是不許別人隨意落座,其鼓具更不能由他人任意把玩。

? ? ? ? 有一次,一位年輕學員在演出前,出于好奇,坐上了“九龍口”,手拿鼓槌一番敲打,正玩得盡興時,被司鼓發現,他不禁大發雷霆,高聲訓斥道;

“這個位置是你坐的?!不知天高地厚!”

年輕學員不屑的說“有什么了不起?!你以為是過去的戲班子?我坐了,我敲了,你能把我怎么樣!”

司鼓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身處“特殊”時代,“識時務者為俊杰”,面對年輕人的回懟,他也只能偃旗息鼓,一聲嘆息。

? ? ? 平素,他最大愛好就是下象棋,是一位寂寞的棋手,論棋術,上下里外無出其右,通常他都要通過“饒子”和“讓先”等“自廢武功”的方式,才能成就交替行棋的條件,即便如此,他也是百戰百勝。

? ? ? 下棋時,對方往往是緊鎖雙眉,舉棋不定,而他不看棋,只看對方的臉,氣定神閑,悠然自得,一旦對方落子,他會微笑著說;

“想好了嗎?”

對方說;“想好了!”

“不能再悔棋了?”

“不悔棋!”

? ? ? 接下來,他便不假思索,落子如飛,三下五除二,一步“雙馬飲泉”形成絕殺,對方錯愕不已,再次央求悔棋一次,他起身撐著懶腰;

“我已讓你一車一炮,你還要屢屢悔棋……,好吧,再饒你一次,我去房間續杯茶,你想好了告訴我”……。

? ? ? ? 像這樣的非平衡性對弈,在老宅大院中不時展開,先由多人觀棋不語,后演變成眾人助攻一方,七嘴八舌,爭執不休,最終還是眾人慘敗而散,只落得棋王“高處不勝寒”、“閑敲棋子落燈花”。

? ? 天井正南是老宅的正房,隔成東西兩間,東間的主人就是文工團團長;部隊轉業干部;原某部隊的政治指導員兼文化教員。來到地方,大家仍然親切地稱呼他為“指導員”。他衣著簡樸,一件褪色發白的58式軍上衣;肩上有絆兒,領邊有兩小孔,四兜兒暗紐,這是當年令“追軍族”們羨慕的爆款裝。他不茍言笑,不善言辭,說話時習慣用手摸著后腦勺,他的口頭禪是眾人皆知的經典國罵“他媽的”,不知為何,一句充滿血性的“他媽的”,從他操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話的口中說出來,幾乎血性全無。他說的“他媽的”,有四個特點;

a語速快,

b邏輯重音放在“他”上,

c聲音很輕,

d排他性,近乎自言自語。

由此可見,他口中的“他媽的”已非詈詞,僅口頭禪而已。

? ? ? ? 他表揚或批評誰,開口一定是“他媽的”,尤其在他焦急或興奮時,嘴里的“他媽的、他媽的……”猶如口吐蓮花般綻放。

? ? ? ? 他最喜歡的戶外活動就是打麻雀,每逢春夏,他會身背氣槍,游走于郊區的樹林和田野之間,槍法很準,一槍斃命,彈無虛發,偶爾有幾只麻雀能僥幸逃脫他的射程,他也會送上一串“他媽的”。

? ? ? ? 傍晚,天井邊,水池旁,一堆麻雀在他手下被拔毛去腳、開膛破肚、沸水燙泡、冷水沖洗;后支起爐灶,烹炒煎炸燜溜熬燉,用盡十八般廚藝,濃濃的香味溢滿整個院落,令人垂涎欲滴,欲罷不能。

? ? ? ? 于是,他以勝利者的姿態,邀請大家前來分享其“戰果”,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能有如此野味佳肴,對鄰里而言意味著什么?勝似飽嘗了一頓“饕餮盛宴”般的免費大餐,豈不樂哉?

? ? ? ?

? ? ? 住在指導員隔壁的是w老師,舞臺美術設計兼編劇,中等個子,微胖,長有絡腮胡子的圓臉龐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鏡,常戴一頂黑色的解放帽,說話風趣幽默,見人總是笑呵呵的。早年就讀于某師范大學中文系,后又轉到美術系學習美術,因此他具有中文和美術雙重學科的教育背景。他不端架子,平易近人,深受大家尊重。

? ? ? 尤其在年輕學員心中,他儼然是偶像般的存在。每每盛夏,大家心里不約而同的期盼著一件事;坐在1號大院的天井里,華燈初上,微風徐徐,簇擁在w老師的身旁,聽他講《福爾摩斯系列偵探故事》。他有極強的語言表達能力,講述方式也是獨具匠心,隨著跌宕起伏的情節不斷展開,他的語氣、節奏、表情也隨之而變化,就連他帽檐下在黑暗里閃著冷光的眼鏡鏡片,都烘托著撲朔迷離的緊張氣氛……。每當講到懸案將解之處,他就戛然而止,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此時,大家意猶未盡,念念不舍,到了第二天,仍有一種魂不守舍,悵然若失之感……。

? ? ? 在那個文化荒蕪及精神貧瘠的年代,能聽到如此驚險刺激,懸念迭起的探案故事,與如今看大片,追美劇別無二致。從這個角度來說,年輕學員們遇見W老師是何其有幸。

? ? ? 三合院的東邊有一個門洞,穿過去就到了一條狹窄的巷子,靜靜的,寂寂的,而巷子東側正是組成一號大院的另一套老宅的山墻,墻面斑斑駁駁,掛著一串串蒼翠欲滴的藤蘿,山墻上也開了一個門洞,與三合院的門洞相對接,由此把兩座老宅連通為一個整體。

? ? ? 巷子的北端搭建了一間小房,是團部的傳達室,小房的北墻開一小窗正對三條巷,通過小窗收發往來的報刊信件,這間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姓李,大家尊稱他為“李老”,他步履緩慢,意態從容,白發稀疏,兩道長而密的白眉,幾乎遮住了眼睛,說話鼻音重,中氣足,他的嘴型很寬,下嘴唇頗厚,從面相學上來看,嘴大唇厚者均為福相,這類人通常個性寬厚,與人為善,胸懷坦蕩,樂觀豁達,“李老”是否如斯?不敢斷言,他獨處一隅,與人很少交流,因此大家對他了解甚少。

? ? ? 他最感興趣的事就是集郵和收集報刊文章。他把收集到的報紙先認真的閱讀一遍,再把值得收藏的文章裁剪下來,一張一張的粘貼在本子上,這些本子都是用老式線裝方式裝訂而成,在每本收集本的封面上都要用毛筆工工整整的寫明年份和文章收集類別,如1972年新聞類;1972年文藝類等等,大類之下還要細分很多小類,如文藝類下面又分小說、散文和詩歌等。他的集郵冊和收集剪貼本堆滿了小屋,本來就狹小的空間更顯局促,好在他的日常僅是或坐或立,或倚或臥幾個動作。

? ? ? 每逢有人來取信,他都會問一句;“你這信封上的郵票能送給我嗎?”得到許可之后,他會戴上手套,拿出剪刀和鑷子熟練的將郵票揭下,這看似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做著,讓人感受到“李老”身上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毅力。

? ? 從山墻的門洞里走進去,是后宅的前廳,大廳的兩側分別為南北廂房,大廳的正東是天井,天井中間有一口老井,井邊有一棵老槐樹,枝盛葉茂,郁郁蔥蔥。它像一把撐開的巨傘,為庭院灑下一片綠蔭。

? ? ? 這棟老宅僅住兩戶人家,南邊是文化館的L老師一家。L是編導,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低沉渾厚且富有磁性,在鄉音濃濃的小縣城里,他顯然是個另類,白色框架的眼鏡后面,閃爍著一道溫和友善的目光,說話時,手不時的托著鏡架,好像眼鏡隨時會掉下來似的。給人以一種知性、儒雅和親切的感覺,

? ? ? 早年曾在某電影制片廠工作,擔任過多部電影的副導演,為了照顧家,他請求調回了當涂。先后在縣廣播電臺、縣文化館、縣文工團工作。妻子是護士,一兒一女聰明可愛。

? ? ? 他十分看重過去的那段經歷,從小城陋巷的勵志青年到眾人仰慕的電影導演,用“不平凡”和“引以為豪”等詞語來加以表述是不為過的。無論是家中的貴客、常客抑或不速之客,都會有幸成為他介紹這段歷史的忠實的聆聽者,同時,他的話里話外,常常袒露出重回故里的懊悔與無奈。他珍藏了數本厚厚的影集,其中有我們熟知的電影演員及劇照;他和電影廠同事的合影及他在片場工作時的照片,他能如數家珍的說出每一張照片拍攝的時間和地點。他對過去的時光,充滿了眷眷深情。

? ? ? 話劇《堅強的戰士》的劇本就出于他的筆下,同時,他又是該劇的導演。話劇是以當涂縣農村一個真實的故事為原型來加以創作的;一個鄉村的殘疾教師,雙腿癱瘓,依靠兩只手臂支撐著地面艱難爬行,寒來暑往,春去秋來,他以頑強的意志,堅守在三尺講臺,為黨和人民培養了一批批優秀的學生,這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L老師為了把這個故事搬上舞臺,他深入農村,和這位殘疾老師同吃同住,體驗生活,走訪鄉里,收集素材,傾注了很多心血。排練中,他強調演員對角色的“體驗”,真切地投入到角色的規定情境之中,完成“我”和角色的深度融合,最終達到“我就是角色”的最高表演境界。因此他在排練場常說的話;“這不是舞臺,這里沒有觀眾,這是鄉村,你的腳下是坑坑洼洼的泥濘小路,不要裝腔作勢,要真實地去體驗角色所處的環境以及他的心理活動。”他所推崇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驗派”的表演體系,他反對布萊希特的“表現說”,他對戲曲的所謂“程式化”表演更是深惡痛絕。這是他作為電影導演的執念,同時,也是他對現實主義表演形式所堅守的底線。

? ? ? 另一戶是“M媽媽”一家。M媽媽曾經是京劇團的當家花旦,年齡大了,轉行進了企業,丈夫早逝,她一人拉扯大三兒一女,老大是女兒,也是文工團演員,老二參軍,老三下放,老四是學生,除了老二在部隊,余下四人全擠在一間房里。

? ? ? M媽媽滿頭銀絲,臉上寫盡歲月滄桑,而她的職業識別度依然很高;一雙大眼睛神采奕奕;舉手投足都流露出伶人優雅的氣質,尤其是她說話的“京腔”韻味,抑揚頓挫,字正腔圓,京劇演員的職業身份顯露無疑。面對艱難的生活,她像邁著戲曲表演中的“平步”,不徐不疾,堅定而沉穩,她性格開朗,樂觀向上,走到哪里,哪里便有歡聲笑語,雖離開舞臺多年,她對京劇的迷戀,依然是一往情深,下班回家一邊做著家務,一邊哼唱著梅派名段《貴妃醉酒》;

? ? ?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 ? ? 唱到動情之處,梅派標配的蘭花指及折袖、拋袖的動作會自然呈現出來。

? ? ? M媽媽最愛談京劇戲班里的名人軼事,談她從事京劇藝術的過往。那些鉆心入骨的梨園情緣,已在她的心靈深處蔓延生長。

? ? ? L老師和M媽媽兩家的“楚河漢界”,是南北廂房之間大廳中僅留的一條通道,80厘米寬,其余是兩家燒飯、堆放煤球和雜物的地方,每到兩家開火燒飯時,整個大廳熱氣騰騰,煙霧繚繞,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從油鍋里傳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音,加上孩子們的打鬧嬉戲聲和大人們的呵斥聲, 如交響樂般憾人心脾、美妙動聽……。

? ? ? 記憶中的人和事,如揭開塵封已久的佳釀,一杯飲盡,使人半醉半醒,如癡如夢。

? ? ? 五十多年過去了,如今,三條巷和1號大院都已不復存在,然而,它宛如一張褪色的老照片,時而在記憶中若隱若現,夢回縈繞,我不知道無法忘卻1號大院和生活其中的人的原因,但每每它在記憶中浮現,我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淡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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