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南窗下，太陽總是最充足的，姥爺靠著墻，揣著手，瞇著眼睛，在南窗下一蹲一上午。吃飯的時候，他依然半蹲著。他說：“這輩子沒怎么坐過椅子，習慣蹲著，蹲著有勁。”他年輕時，挑著擔子，走四五百里地。從家里走的時候，挑著大米，一路走一路賣；回來的時候，又是一路走一路賣。一趟來回二三十天，吃飯的時候，隨便找個地方一蹲，扒拉兩口，就急著上路。
姥爺前后一共有七個子女。第一個孩子出生三個月夭折，第二個孩子七個月夭折，第三個孩子虎頭虎腦，特別可愛，十個月夭折，第四個孩子又夭折。直到第五個孩子，生下來不久發(fā)現(xiàn)是小兒麻痹癥，砸鍋賣鐵也要讓她活著。他賣掉了自己用腳力買來的十五畝地，大盆大盆的銀元送到藥鋪。這個女兒總算活了下來。接著又生了一個孩子，再一次夭折。直到最后，有了我婆婆，這是他唯一健康的孩子。
院子里有六棵柿子樹，是他年輕時栽種的。每當柿子成熟的時候，賣柿子就成了他的頭等大事。從家里到大街上，有三四百米，這段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我們把他的三輪車推到大街上，他騎著那輛載著柿子的小小三輪車，趕往菜市場。中午回來，從里面衣服的兜里慢慢地掏出那些揉得面目全非的鈔票，放在地上，一張張地數(shù)。我們站在旁邊，看他一上午的勞動成果。偶爾看到一張五元錢，大家都驚喜不已。
每次從街上回來，他都有講不完的話。奇怪，他耳朵那么聾，別人說話，他是怎么聽到的？有一天鞭炮聲突然噼里啪啦的響起來，婆婆準備出門一看究竟。他說：“這是XX不行了！”婆婆驚奇地問他怎么知道的，他說：“前天我上街理發(fā)，XX也去了，我看他就快不行了。”婆婆趕快制止了他，說：“你見到他還去理發(fā)，那肯定不是他，不要亂說。”后來婆婆出門打聽，真的是那個人。
院子里的槐樹下，放著兩個碗，一個是狗狗喝水的，一個是狗狗吃飯的。姥爺瞇著眼睛說：“我小時候，窮的要飯，吃的是人家的狗食。算命的給我算過命，說我吃狗食，活九十。我呀，還能活三年！”那年他87歲，伸出三個手指，比劃了一下。
早上不到五點，他開始窸窸窣窣摸索著穿衣服，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大概二三十分鐘，他打開門，狗狗已經(jīng)守候在門口。狗狗蹭蹭他的褲腿，舔舔他的鞋子，他摸摸狗狗圓滾滾的身子，對著它的頭輕拍兩下。然后慢慢地走向廁所，狗狗搖著尾巴跟在身后。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他到廚房，打開煤爐門，把熱水壺的水倒進臉盆，再把毛巾放進去，用濕毛巾擦拭臉和手。然后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間或喘息聲，大家這時都已醒來。有時下雨，院里水泥地坪濕滑，他就坐在廊檐下，和狗狗說話。他不認識字，但是哪一天驚蟄，哪一天春分，該干什么，他如數(shù)家珍，絕對無誤。
他依然沿用民國紀年，第一次聽他說今年是民國多少年，我頓時愣住了。他知道新中國哪一年建立，但是他依然堅持他的紀年方法。就像他睡的那張木床，修了幾次，而且對于后背已經(jīng)駝得像一張弓的他來說，床腿過高，每一次上下床，不亞于二萬五千里長征，但他堅決不換。
我家房子后面是一大片菜地，菜地四周是一大片竹林，竹林外面是一條河溝。這塊八分的菜地，曾經(jīng)一家人經(jīng)濟的主要來源。冬天天冷，菜籽不發(fā)芽。姥爺把菜籽用棉布裝好，揣在棉襖最里面的腋窩下。晚上睡覺的時候，棉布袋放在被窩里暖著。春天剛冒頭，菜籽已發(fā)芽。他在菜地靠近竹子最稠密的地方，搭一個一兩米長的小塑料棚，把菜籽播撒進去。待菜苗長成，歡天喜地地移栽進菜地。等到別人的菜上市的時候，姥爺?shù)牟艘呀?jīng)快賣完了。后來附近的菜農(nóng)就經(jīng)常來借菜苗。因為菜苗有限，有一次有兩家人因為姥爺給的菜苗不均鬧得不歡而散，姥爺甚是傷心。后來姥爺縫了一個大大的棉布袋，揣了更多的菜籽暖在腋下，擴大了塑料棚。等菜苗長出時，自己移栽一部分，剩余的菜苗干脆拿到街上賣掉。
竹林把菜地包圍得嚴嚴實實，初夏的中午，一絲風也透不進來。有一次老公拿著鐵鍬挖地，姥爺拿著耙子，伴隨著嗓子里拉風箱的呼哧聲，他用耙子把地耬平，長長地喘息聲，一刻不停。婆婆站在后門，大聲喊：“天太熱，讓你姥爺回來，別干了！”他的臉曬得紅紅的，稍息片刻，便蹲在田壟上，把筐子里的蒜瓣，一個一個按在土里。老公光著上身，姥爺還穿著兩件衣服。他滿臉褶皺的臉紅得像經(jīng)霜的柿子，即使在最炎熱的夏天，他依然是兩件衣服，因為他的氣管炎，最怕著涼。
老公拿來飲料，給姥爺?shù)沽艘槐Ｋt的臉笑得像一個孩子。我問老公：“姥爺不怕飲料著涼嗎？”老公說：“姥爺?shù)纳眢w，什么飲料都可以降住！”喝完一杯，他擦了擦嘴，然后咧開沒牙的嘴對著我們笑。老公又倒了一杯，他高興地一飲而盡。
有一次他上街回來，三輪車里用衣服包著一團東西。喜滋滋地喊我老公過去：“現(xiàn)在流行這個，大家都說好喝！”原來他買了兩瓶菠蘿啤。老公打開給他倒了兩杯，他品嘗后說：“這個啤酒，喝著不錯，就是沒勁！”
姥爺?shù)哪樒胶桶苍敚刻旃潭ǖ氖沉浚磿r的作息。睡覺前，總是習慣性的把床頭的錢包打開，伴著咳嗽和大聲的喘息，數(shù)一遍里面那零零散散的小鈔票。然后關(guān)掉電燈，安然入眠。
九十歲那一年，有一天雨后他去廁所，不小心摔了一跤，在病床上躺13天，溘然長逝。今天算起來，姥爺已經(jīng)走13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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